希伯莱眼镜 张爱玲笔下的上海封锁时期,与当前上海封控现状的互文

日期: 2024-07-05 01:08:32|浏览: 142|编号: 560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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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海这几天很“热闹”,封城的传闻四处流传。今天起,上海正式进入分区封城。我朋友圈里的上海人开始用各种方式刷屏,电视剧里关于上海封城的场景全被翻出来了。

提到上海,不禁让人想起张爱玲的小说。她有很多关于上海“封锁”时期的作品,包括著名的《倾城之恋》、《等待》、《有眼睛的路》等,都描写了那段时期人们的爱情与悲剧。

她的著名诗集《传奇》的最后一章就直接以《封锁》为标题,讲述了封锁时期在电车上的故事。

“整个上海都睡了一觉,做了一个不合情理的梦。”

“你多大了?”他激动地说,“我不能让你牺牲自己的前途!”

今天再次推荐这篇文章,或许和上海现在的情况是一种互文,也希望封城能尽快结束。

- 短篇故事

......

封锁

张爱玲/文

电车司机开着电车,在烈日的炙烤下,电车轨道就像两条从水里冒出来的闪闪发亮的蛇,一会儿伸长,一会儿缩短;一会儿伸长,一会儿缩短,就这样向前——光滑的长蛇,无穷无尽,无穷无尽……电车司机盯着那两条蠕动的轨道,却没有发疯。

如果不是因为封锁,有轨电车的运行就不会被打断。

铃声响起,“叮铃铃铃铃”,每一个“铃”都是一个冰冷的点,连成一条虚线,切断了时间和空间。

电车停了下来,但街上的人开始奔跑。街道左边的人往右边跑,右边的人往左边跑。所有的店铺都关上了铁门。妇女们疯狂地拉着铁门闩,喊着:“让我们进去一下!这里有小孩和老人!”但门还是紧闭着。铁门里外的人面面相觑,彼此都心生畏惧。

电车里的人都挺平静,有座位可坐,设施虽然简陋了点,但比大多数乘客家里的设施都好。街道渐渐安静下来,不是绝对的寂静,但人声却渐渐淡去,像梦里听到的芦苇枕上忙碌的声音。这座巨大的城市在阳光下打瞌睡,头重重地靠在人们的肩上,口水顺着人们的衣服慢慢流下,难以想象的巨大重量压在每个人身上。

上海似乎从来没有这么安静过,而且还是大白天!趁着一片寂静,一个乞丐高声唱道:“阿佑,老爷,太太,先生们,小姐们,你们救救我这个可怜的人吧?阿佑,老爷,太太……”然而,他很快就停了下来,被这突如其来的寂静惊呆了。

还有一位更勇敢的山东乞丐,毅然打破了沉默。他的声音饱满而响亮:“穷啊穷啊!没钱没命!”这首古老的歌曲,传唱了百年。旋律感染了电车司机。电车司机也是山东人,他深深叹了一口气,双手抱胸,靠在车门上,跟着唱:“穷啊穷啊!没钱没命!”

一些乘客下了车,剩下的人中,有人说话了一点,门口办公室回来的几个人继续说着,其中一个人摇着扇子总结道:“总之,他没什么毛病,就是不懂规矩。”另一个人哼了一声,冷笑道:“都说不懂规矩,跟上级打交道还真是敷衍了事啊!”

一对兄妹模样的中年夫妇站在电车中央,双手搭在皮圈上。她突然喊道:“小心别把裤子弄脏了!”他吓了一跳,举起手,手里拿着一包熏鱼。他小心翼翼地把沾满油污的纸袋放在离西装裤两英寸的地方。妻子不停地自言自语:“现在干洗价格多少?做一条裤子要多少钱?”

坐在角落里的华茂银行会计陆宗振,看到熏鱼,想起妻子让他在银行附近面摊买的菠菜包子。女人就是这么回事!在最弯最难找的小巷里买的包子,肯定又便宜又好吃!她根本没把他放在眼里——一个西装革履的男人,戴着玳瑁框眼镜,拎着公文包,拿着报纸里热腾腾的包子满街跑,实在是太不像话了!不过,不管怎么说,封锁延长,耽误了他的晚饭,至少包子还能用上。他看了看表,才四点半,是心理作用吗?他已经感觉到饿了,轻轻掀起报纸的一角,往里面看了看,一个个雪白雪白的,散发着淡淡的麻油香味。报纸有一部分粘在包子上,他便小心翼翼地撕了下来。 馒头上印着铅字,字都是倒着的,像镜子里倒映的一样,但他还是有耐心低下头一一认了出来:

“讣告……申明……中证动态……隆重亮相待教……”这些都是必备的文字。不知道为什么要在馒头上重印,但有点开玩笑的意味。也许是因为“吃”是这么严肃的事情吧。相较之下,其他一切都成了笑话。吕宗桢看着也觉得不舒服,但他没有笑。他是个老实人。他把馒头上的文章和报纸上的文章都看了一遍。他把那张旧报纸看了半页,要是再翻过去,馒头就要掉出来了。于是他只好作罢。他在这里看报纸,车里的人也都照做了。有报纸的看报纸,没有的看发票、规章制度、名片。没有任何印刷品的看街上的市场广告。他们必须填补这可怕的空虚——否则,他们的大脑可能就会活跃起来。思考是一件痛苦的事情。

只见陆宗臻对面坐着一位老者,手心摩挲着两颗亮晶晶的核桃,有条不紊的小动作代替了他的思绪。

他剃着光头,皮肤红黄色,脸上油光满面,满是皱纹,脑袋像核桃一样,脑袋就像核桃仁,甜甜的,湿润的,但并不怎么有趣。

老人的右边坐着吴翠远,看上去像个教会的女士,但还没结婚。她穿着一件白色纱质旗袍,上面有一条窄窄的蓝边——深蓝和白色,有点像讣告。她撑着一把蓝白格子小阳伞。她的头发梳成固定的发型,以免引起众人的注意。

不过她也没有太惹眼的危险,她不丑,但美得有点暧昧,像是怕得罪人似的,脸上的一切都显得轻盈、松弛,没有任何轮廓,连她自己的母亲都说不清她的脸是长还是圆。

在家里是个乖女儿,在学校是个好学生。翠远大学毕业后,在母校担任英语助教,现在她打算利用隔离期间批改试卷。她打开第一张试卷,是一个男生写的,他大声批判城市里的罪恶,满腔义愤,用不合语法、犹豫不决的句子骂“红唇妓女……大世界……低级舞厅和酒吧”。翠远沉思了一会儿,找出一支红铅笔,在上面划了一个“A”。要是平日,她也会批改,但今天她想得太多了,不禁自问,为什么给他这么高的分数:不问就好,问了脸就红了。她突然明白了:因为这个学生是唯一一个敢这么肆无忌惮地说这些话的男人。

他把她当成一个见多识广的人,当成一个男人,一个知己,他很看得起她。翠远总觉得学校里所有人都瞧不起她——从校长、教授、学生、校工……学生们尤其愤慨:“沈阳大学越来越差了!一天比一天差了!用中国人教英语是不对的,更不要用没出过国的中国人了!”翠远在学校和家里都受欺负。吴家是一个现代模范家庭,有宗教背景。家人竭力鼓励女儿努力学习,一步步往上爬,直到她登上顶峰——一个二十多岁的姑娘在大学教书!她打破了女性职业的新纪录。然而,她的父母渐渐对她失去了兴趣,宁愿她学习马虎一点,花点时间找个有钱的女婿。

她是个好女儿,好学生,她家里都是好人,每天洗澡,看报,听收音机,从来不听神曲、喜剧、京剧之类的,只听贝多芬、瓦格纳的交响曲,即使听不懂也听得懂。世上好人多,可真有人多啊……翠远不开心。

人生就像圣经,从希伯来语翻译成希腊语,从希腊语翻译成拉丁语,从拉丁语翻译成英语,从英语翻译成普通话。翠远读的时候,普通话在她脑子里被翻译成了上海话。这有点疏离。

翠远放下报纸,双手捧着脸,太阳照在她的背上,热气腾腾。

隔壁坐着一个保姆,怀里抱着一个孩子,孩子的脚掌紧紧地贴在翠远的腿上,红色的小虎头鞋包裹着柔软而坚硬的脚……

至少这是真的。

电车里,一位医学生拿出素描本,在一张简单的人体骨骼图上认真地画着。其他乘客以为他在画对面打瞌睡的人。人们没事干,三三两两地围在他身边,背着手,仰面看着他画。拿着熏鱼的丈夫低声对妻子说:“我就是看不惯现在流行的立体派和印象派!”妻子在他耳边低声说:“你的裤子!”

医学生认真地填写着每一根骨头、神经、肌腱的名称。一位刚从办公室回来的男士用折扇半遮着脸,小声地向同事解释道:“中国画的影响。现在西方的画也流行题字,真是‘东风西渐’啊!”

卢宗桢没有去凑热闹,而是一个人坐在原地,他决定是饿了。

众人散去,他便悠闲地吃着菠菜包子,却一抬头,瞥见三等车厢里有他的一个亲戚,是他妻子姑母的堂兄的儿子。他恨透了董培芝,培芝是个穷小子,志向远大,只想娶一个有点家财的小姐。陆宗桢的大女儿今年才十三岁,就被培芝看中了,他打着如意算盘,走路的次数多了起来。陆宗桢看见那小伙子,暗暗叫苦不迭,生怕培芝看见,趁着这个大好机会下手。要是被封锁期间,自己和董培芝困在一个房间里,那情况可不堪设想!

他赶紧收拾好公文包和馒头,跑到对面一排座位上坐下。现在正好被旁边的吴翠远挡住,表哥肯定看不到他。翠远转过身来,狠狠地瞪了他一眼。该死!这女人肯定以为他无缘无故换座位,居心不良。他认得被调戏的女人的脸——她脸上一动不动,眼睛里没有笑意,嘴角没有笑意,甚至鼻子里也没有笑意,只是某处有颤抖的微笑,随时准备蔓延。觉得她们太可爱的人不禁笑了起来。

该死,董培植终于看见了他,他向着头等车厢走去,谦恭有礼,远远地弯着腰,长长的红润的脸颊,一身灰布长袍,散发着和尚尼姑的味道——一个勤劳、贞洁的小伙子,最理想的女婿。宗桢赶紧决定趁势而上,将胳膊搭在翠远身后的窗台上,悄悄地宣布了自己的调情计划。他知道,这样是吓不走董培植的,因为在培植眼里,他一直都是一个无恶不作的老头子。在培植看来,三十岁以上的人就是老人,老人满身是恶。培植今天见他这么庸俗,要把一切都报告给老婆——就是要惹老婆生气!谁叫她生出这么一个堂妹来!生气,他活该!

他不喜欢身边这个女人,胳膊白白的,像挤过的牙膏,整个人也像挤过的牙膏,毫无风情。

他笑着对她小声说:“这封锁什么时​​候才能结束?真烦人!”翠远吓了一跳,转过身来。她看见他手臂在身后,整个人都僵住了。宗桢不忍心抽回手臂。堂兄正用火热的眼神看着他,脸上带着会心的微笑。如果他和堂兄对视,也许那男孩会怯生生地低下头——处男的尴尬;也许那男孩会朝他眨眨眼——谁知道呢?

他一咬牙,又向翠远攻去,道:“你也觉得无聊吧?

咱们就聊几句,没什么大不了的事!咱们——咱们就聊聊!”他没忍住,语气里带着恳求。翠远又一惊,回头看他。他现在想起,他看见她上车——那是一个非常戏剧性的瞬间,但那种戏剧性的效果是偶然得到的,不能归功于她。他低声说:“你知道吗?我看见你上车,车头玻璃上的广告被撕破了。透过撕破的部分,我看到了你的侧脸,只露出一点下巴。”那是奈拉维奶粉的广告,照片里是一个胖胖的孩子。女人的下巴突然出现在孩子的耳朵下面。仔细想想,还真有点吓人。“后来,你低头从钱包里拿钱,我才看到你的眼睛、眉毛和头发。”拆开来看,一片一片,她的确有自己的韵味。

翠远笑了。她从来不知道这个男人还善于甜言蜜语——她以为他是个可靠的商人呢!她又看了他一眼。红色的阳光透过他鼻尖下的软骨照了进来。他那搁在报纸袋上的手从袖子里伸出来,黄黄的,敏感的——一个真正的人!不怎么老实,不怎么聪明,但一个真正的人!她突然觉得温暖而幸福。她扭过脸去,低声说:“少说这种话!”

宗桢“嗯?”他早就忘了自己说了什么。他盯着堂妹的背影——这个圆滑的年轻人觉得自己在这里是多余的。他不想得罪自己的叔叔。他们以后还会再见面的,都是亲人。他居然退到了三等车厢。董佩芝一走,宗桢就立刻收回手臂,一本正经地开口。他和她聊了几句,看了一眼她膝盖上的练习册,说道:“新光大学……你在新光读书!”

他以为她这么小吗?她还是个学生吗?她笑了笑,没有说话。

宗桢道:“我是华基毕业的,华基。”她脖子上长了一颗褐色的小痣,像是指甲刻的印子。宗桢下意识地用右手捻了捻左手指甲,咳嗽了一声,问:“你学的什么科目?”

翠远见他手臂已经没有了,心想他态度的转变,是受了她威严的性格影响。想到这里,她不得不回答,于是说:“文科。你呢?”宗桢说:“商科。”他突然觉得他们谈话有些太迂腐了,便说:“我上学的时候忙于体育,放学后忙于谋生,读书不多!”翠远问:“你工作忙吗?”宗桢说:“忙得不知道为什么。早上坐电车去办公室,下午坐电车回来,不知道为什么去,不知道为什么来!我对工作一点兴趣都没有。说是为了赚钱,却不知道为谁赚钱!”翠远说:“谁都有家庭的负担。”

宗桢道:“你又不知道——我家里的事——好,就别提了!”翠远心里想:

“来了来了!他老婆一点都不同情他!世上有老婆的男人,好像都极度需要别的女人的同情。”宗振迟疑了一会儿,才艰难地说道:“我老婆——一点都不同情我。”

翠远皱着眉头看着他,表示完全理解。宗桢说:“我根本就不明白,我每天为什么一定要在固定的时间回家。要去哪里呢?其实,我无家可归。”他摘下眼镜,迎着光,用手帕擦去上面的水渍,说:“哎!我就这么随便吧,想不通——想不通!”一个近视的人当众摘下眼镜,翠远觉得有些猥亵,就好像当众脱衣服一样,不合适。宗桢继续说:“你——你不知道她是一个什么样的女人!”翠远说:“那,你……”宗桢说:“当初我是反对的,她是我母亲订婚的。

我当然想自己选,不过……她以前很漂亮……那时候我还年轻……你知道年轻人是什么样的……”翠远点点头。

宗桢说:“她后来就成了这样一个人——连我母亲都跟她闹翻了,还怪我娶她!她……她就那样脾气——小学都没毕业。”翠远不禁笑道:“你好像很看重那文凭啊!其实女子的教育就是这样!”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这么说,伤了自己。宗桢说:“当然,你可以在旁边讽刺挖苦,因为你受过高等教育。你不知道她是什么样的人——”他顿了顿,气喘吁吁,刚戴上眼镜,就摘下来擦镜片。翠远说:“你是不是有点夸张了?”宗桢握着手里的眼镜,做了一个艰难的手势:

“你不知道她是……”崔远连忙说道:“我知道我知道。”她知道,他们夫妻不和,不全是他老婆的错,他自己是个头脑简单的人,他需要一个能原谅他、包容他的女人。

街上一阵喧闹,两辆满载士兵的卡车隆隆驶来。翠远和宗桢同时探出头来看,没想到两人的脸却异常地近。这么近的距离,每个人的脸色都和往常不同,紧张得像银幕上的特写镜头。宗桢和翠远突然觉得,这是他们第一次见面。在宗桢的眼里,她的脸像一朵轻描淡写的牡丹花,额头上的两三根短发,像风中摇曳的花蕊。

他看着她,她红了脸,他显然很高兴看到她红着脸,她的脸更红了。

宗桢从来没想过,自己能让女人脸红,能让她微笑,能让她转过身,能让她扭过头。在这里,他是一个男人。平常,他是一个会计,一个父亲,一个家长,一个公车上的乘客,一个商店里的顾客,一个普通人。但对这个不知道他背景的女人来说,他只是一个普通的男人。

他们相爱了。他跟她说了很多话,银行里谁跟他最好,谁跟他关系不好,家里有争吵,他心里有苦,他上学时的志向……说不完的话,但她却不觉得厌烦。恋爱中的男人总喜欢说话,恋爱中的女人总喜欢倾听。恋爱中的女人却例外,不爱多说话,因为潜意识里她们知道:男人彻底了解一个女人之后,就不会爱她了。

宗桢总结说,翠远是个可爱的女人,白皙、纤瘦、温暖,就像冬天里你呼出的气息。如果你不要她,她就会悄悄地离你而去。她是你的一部分,她理解你的一切,原谅你的一切。如果你说真话,她会为你难过;如果你说假话,她会微笑,仿佛在说:

“看看你的嘴!”

宗桢沉默了一会儿,突然说道:“我打算再婚。”翠远立刻慌了,大声道:“你要离婚?那……恐怕不行吧?”

宗桢说:“我不能离婚,我得照顾孩子们的幸福。我大女儿今年十三岁,刚考上中学,成绩很好。”翠远心里想:

“这跟现在的问题有什么关系?”她冷冷道:“哦,你打算纳小妾。”宗桢道:“我打算把她当成我的妻子,我给她安排好了,不会为难她的。”翠远道:“不过,她要是好人家的姑娘,我怕她未必愿意?各种官司缠身……”宗桢叹息一声道:“是啊,你说得对,我没这个权利。

我不该有这样的想法……我太老了,都三十五岁了。”翠远缓缓地说道:“其实,以今天来看,也不算老。”宗桢沉默了一会儿,说道:“你多大了……?”翠远低头道:“二十五岁。”宗桢顿了顿,又问:“你有空吗?”翠远没有回答。宗桢道:“你没空,就算你答应,你家里人也不会答应的,对吧……对吧?”

翠远抿着嘴,她家里那些好人,真是恨死他们了!他们哄她够多了,要她找个有钱的女婿,宗桢没钱,只有老婆,生他们气也好!生气,他们该生气!

车上的人渐渐多了起来,也许是外面传言“封锁马上就要解除了”,乘客们一个个上车坐下,宗桢和翠远紧紧地挤在他们中间,坐得越来越近。

宗桢和翠远奇怪,刚才他们怎么那么傻,怎么就没想到坐得近一点呢。宗桢觉得她太高兴了,不禁抗议。他苦着嗓子对她说:“不行!这不行!我不能让你牺牲你的前途!你是高尚的人,受过那么好的教育……我没有多少钱,我不能毁了你的一生!”是的,还是钱的问题。他说的有道理。翠远心想:“完了。”她以后大概还会结婚,但她的丈夫再也不会像随便一个人——堵在电车上的一个人——那么可爱了……一切再也不会那么自然了。再也不会了……唉,这个男人,真蠢!真蠢!她只想要他生命中的一部分,是别人都不要的一部分。他白白浪费了自己的幸福。真是愚蠢的浪费!她哭了,但那不是温柔的、淑女般的哭。她差点把眼泪吐到他脸上。 他是一个好人——世界上还有一个好人!

你跟他解释有什么用,一个女人要是靠言语来打动男人,那也太可怜了。

宗桢急得说不出话来,不停摇晃着她手里的阳伞。她不理他。他又摇晃着她的手,说:“我说我说有人在这儿!别!别这样!我们一会儿在电话里再详细说。你告诉我你的电话号码。”翠远没有回答。他继续说:“你无论如何都要给我一个电话号码。”翠远连忙说:“75369。”

宗桢说:“七、五、三、六、九?”她又沉默了。宗桢不断地念叨着:“七、五、三、六、九。”他把手伸进衣袋里摸索着一支钢笔,可是他越摸索越找不到。翠远的包里有一支红铅笔,她故意不拿出来。

他应该记住她的电话号码,如果不记得,就说明他不爱她,他们也没必要继续聊天了。

封锁打开了。“叮铃铃铃铃”的铃声响起,每一个“铃”都是一个冰冷的点,一点一点连成虚线,切断了时间和空间。

欢呼之风吹过大城。电车哐当一声向前驶去。宗桢突然站起身来,挤进人群里不见了。翠远扭过头去,装作没注意。他走了。对她来说,他等于死了。电车加速向前。黄昏的人行道上,卖臭豆腐干的小贩放下了车厢。一个男人捧着文王神卦的盒子,闭着眼睛摇晃着。一个金发碧眼的大女人,背上戴着一顶大草帽,对着一个牙齿很大的意大利水手微笑着说着笑话。翠远用眼睛看见了他们,他们活着,但只是一瞬间。车子向前行驶,他们一个个死去。

崔远懊恼的闭上了眼睛,他要是叫她,她肯定会控制不住声音,热情无比的,因为他是一个死了又活过来的人。

电车里灯亮着,她睁开眼,看到他远远地坐在原来的位置上。她一惊——他没下车!她明白他的意思:封锁期间发生的一切,就当做没有发生过。整个上海都睡了个午觉,做了一个不合情理的梦。

电车司机高声唱道:“穷啊穷啊!没钱的人!穷啊穷啊……”一位穷苦的缝纫妇女急急忙忙从电车前面走过,穿过马路,电车司机大喊:“猪!”

陆宗桢回到家,正好赶上晚饭。他一边吃饭,一边看着女儿刚寄来的成绩单。电车上的事他还记得,翠远的脸却有些模糊——那是一张天生健忘的脸。他不记得她说了什么,但他记得很清楚——温柔地说:

“你多大了?”他激动地说,“我不能让你牺牲自己的前途!”

吃完饭,他拿着热毛巾擦了擦脸,走到卧室,打开灯。一只黑色的甲虫从房间的一头爬到另一头。爬到一半,打开灯,它只好趴在地板中央,一动不动。它是在装死吗?是在思考吗?整天爬来爬去,很少有时间思考,对吧?但思考毕竟是痛苦的。宗臻关了灯,把手放在机关上,掌心满是汗水,汗水从身上滴落,像一只痒痒的小虫子在爬。他再次打开灯,那只黑色的甲虫不见了,爬回了它的窝。

(1943 年 8 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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