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国十字军刀牌包 迷茫的醒悟:一部反映重庆赴云南支边知青返城前后的心理、情感与挣扎的小说

日期: 2024-07-16 05:11:00|浏览: 399|编号: 5734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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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言、小说背景及相关说明

1. 这篇小说写于1983年春夏,将近十万字,是一气呵成写的。为什么呢?因为当时想说的太多,想回忆的事情也太多,一写就停不下来,没有修改就直接写了下来。

第二,为什么叫《迷茫的觉醒》?因为它主要反映的是1978年至1981年重庆知青赴云南支援边疆前后,以及回城前后的心理、情绪、思想、欲望、苦闷、挣扎。他们好像已经醒来,又好像还在梦中。

3. 小说以心理、哲学和诗意描写为主,个人写作感很强。情节是次要的,阅读需要耐心和专注力。主角不是真实存在的人,而是一群抽象的典型人物。

4、当时《红岩》杂志社准备刊登,但要求我修改结尾部分,我断然拒绝,因为我觉得结尾部分是最精彩的,宁愿不刊登也不愿删掉。

5、多年来,最让我自豪的是,它在一些读者中引起了心理上的共鸣。曾到成都边区的同志曲波称它为“一代人的精神史”。一位年轻女士曾把它全部复印了下来(当时没有复印机)。

6. 除少数错别字外,本刊将不做任何改动,以保持当时思考的新鲜感和热情。小说约十万字,因此不得不分两部分在公众号上发表。

舒明武

写于贵州(2017年8月27日)

第一章

黑夜不知不觉地遮住了弯弯曲曲的山路沿途萌发新叶的茂密芭蕉树、醉蛇般摇曳的悬空竹索桥、高大的木瓜树和缠在脖子上的一堆堆诱人的绿黄相间的木瓜,还有仿佛要打破沿河道路的翠竹、花竹、吊竹……

远处,叶僧河浑浊的黄色波涛像一头愤怒的熊在咆哮。南岸大片的水田里:当季的水稻嫩绿的稻苗,田边竹林间掩映的傣族竹屋……

遥远消失了——那些熟悉的回忆,25队身后山坡上覆盖的橡胶树,还有翠绿的三叶草森林里的歌声、梦想、哭声和现实……

无法掩盖的是他和他的匆忙脚步。

我们来到了菠萝坝入口的单打岭。单打岭傲然而孤独地矗立在菠萝坝入口,前面是狭长的菠萝坝,左右和后面是长满灌木丛的狭长山坡。它的绿色衣裳单薄而布满破洞,露出灰色或油黑色的硬筋。“人活到三十五,衣服破了也没人缝补,即使再活到三十五也没人缝补。”当年,老员工们就根据这首单身汉歌谣,给这座山起了一个生动的名字——单打岭。

赵飞停下脚步,抬头望着那高耸如洋葱般的山峰,望着漆黑的山影,俯身舀了几口潺潺的山涧溪水,用剩下的水擦了一下额头,脱下热气腾腾的草绿色军装,挎在左肩的包里,沿着一条只能凭记忆和感觉才能看见的陡峭得惊人的小路攀爬而上。

不知疲倦的蜘蛛在这条犹如扭曲长藤的山路上,用细密的蛛丝结成一张又一张的阻路网。潜伏在潮湿地面上一丛丛杂乱的草木中的干蛭们,应声而动,纷纷围拢过来。那“吱吱”的恐怖声响,吓坏了无数来自重庆、上海的姑娘。偶尔有一条“长虫”(当地对蛇的称呼)横穿马路,或挂在树上,对行人的胆量来说,也算是一个小小的考验。此时天色昏暗,什么都看不见。心急如焚的赵飞,顾不得脸上不断蒙着的含有水汽的蜘蛛网,也无视钻进他解放鞋里、爬在他小腿上、正在凶猛吸血的数十条干蛭——任它们吸吧!想吸多少就吸多少!一切都会过去,成为僵硬的历史——包括曾经流过的和正在流的青春的鲜血。

在丹迪斯岭顶端一块裸露的大石头上,赵飞用颤抖的右手果断地解开了陪伴他“多年”的褪色军黄色挎包,掏出一盒烟,掂了掂,转身坐在塞得满满的包上,迎着风抽了好几次,才终于点上一支“红塔山”香烟。“咳!咳!”呛得不行!抽得太用力了。

天空比原始森林深处还要黑,星星和月亮去哪了?赵飞一边抽烟一边做白日梦。难道他们真的是“诗人”口中的古希腊诸神的化身,看透了我灵魂的玄机,惊恐地射了出去?恐怖?哈!这漆黑如万锅底的夜晚,一点也不让我害怕。我要感谢上帝,这个可能真的存在的上帝,对今晚的特殊安排。

视力特别好的人,还能看见坝上丹丹岭顶上时不时闪过一道淡淡的红光。哦,此刻,但愿他脑子里阶级斗争的那根弦能稍微松一点,别慌张地跑去农场保卫处报道,免得惊动了正在被一缕缕青烟和记忆的车子拉回七年前受伤的主角的伤口主角。

七年前,七月,一个炎热多雨的月份,早上十点钟,一长队汽车、拖拉机冒雨从南疆离边境最近的一个县城出发。这些来自文革武装斗争最激烈的重庆的学生,一夜之间心烦意乱。有的扑倒在援越旅社的床上放声大哭,有的扭着带队的工宣队员和老师吵个不停,有的甚至幼稚地集合学校的同学,要沿着公路步行回三千里之外的家乡。其实,也没有什么大问题,就因为一个带队的老师无意中透露要分配一些人去种水稻,学生们就乱了阵脚。他们来这里不就是为了那片在旅途中禁不住连夜在梦中高呼的美丽橡胶园吗?四川的水稻多得是,要是早知道这样,他们早就下乡参加生产队了。 他们为什么会远离家乡,千里迢迢赶来?连夜开着北京吉普车赶到县城的十八团团长兼政委,花了无数个小时劝说这些学生,让他们的心稍微平静下来。这真的不容易。学生们的活力和自由,是野鹿无法比拟的。

那时,赵飞只有十七岁。

“你看,这就是菠萝坝的橡胶林。”脸上已经布满深深皱纹的叶班长,掀开解放牌轿车前篷的一角,指着右前方远处说道。

整个车厢顿时欢声笑语,昨晚的不愉快完全被忘却,十六七岁的人,平时笑得多,伤心得多。

“把篷布拆了!”谁的提议得到了一致同意。叶班长见劝不住,也帮忙解开了结。意志坚强的吴一彪更是高兴,掏出水果刀开始砍。篷布一瞬间就被拆了下来,放在了同学们的脚下。大颗的雨滴斜斜地落下,阵阵狂风更增添了暴雨的威力。但这又有什么关系呢?同学们像落汤鸡一样,勇敢地站了起来,睁着稚嫩的眼睛盯着,扫视着,看着;他们用水汪汪的声音指指点点,议论着,欢呼着……

赵飞身边站着一位戴着眼镜的胖小子。他不知道这小子叫什么名字,只知道他的绰号叫“诗人”。当时,“诗人”勇敢地爬上车头,一手抓住弯成拱形的铁棍,另一只手用各种激情的手势,向同学们朗诵他即兴创作的诗歌《致祖国南疆》。

有几句诗句,赵飞一直记得:

“南疆,

你不是用遍布山间的攀缘花,

为了彰显我们的真诚忠诚?

你没有使用海绿色的橡胶种植园,

来装饰我们年轻的面容?

啊!

亲爱的南疆:

你不是迎接风暴的人,

赐予我们光明灿烂的新生活,

令人难忘的开始?!”

他流泪了,默默地。

两道细细的酸咸的水流从眼角流出,绕过坚毅的鼻梁两侧,穿过参差不齐的胡须,消失在坚毅的嘴角……

他摸了摸脸上的皮肤,已经没有了当年的柔嫩光滑,手上不也是一样吗?布满老茧的皮肤硬得像牛皮。“让灿烂的新生命在暴风雨中开始,在烈火中结束。”他自言自语道,然后跳起,转身,抓起包,倒出一沓日记本,然后像个暴徒一样撕扯着,拽着,拽着……

“嘶!”火柴又亮了……

赵飞没有勇气再看一眼那些被他残忍地扔进火里的纸页,哪怕是一行,但那些人生的一幕幕,那些深深镌刻在人生最珍贵、唯一的青春里人生的一幕幕,恰恰是任何火焰都无法烧毁的!

熬夜批判《下乡镀金论》专栏,我的热血沸腾,如同钢水一般……

当我服从命令绑住儿时挚友时内心划过的痛苦与犹豫,当我跟随某领导对犯了错误的外连所谓知青进行体罚时偶尔出现的良知的觉醒,以及事后不敢表露的那股股恨意与悔恨……

啊!林彪居然要图谋反对毛主席,投奔苏修,这给我们的心理造成了天崩地裂般的巨大震撼……

所谓小资产阶级爱情的源泉,正被无产阶级纯洁无邪的感情竭力堵塞着……

他在农场万人大会上宣读《扎根宣言》时的声音是那么洪亮,那么鼓舞人心……

“四人帮”垮台所带来的长久的迷茫、惆怅、压抑……

而北京开始贴大字报批判伟大领袖错误的消息,正是从小道消息和国外电台传来的(赵飞毫不怀疑其真实性),犹如最后总攻的强大炮火,彻底摧毁了赵飞仅存的一切防线,他那曾经闪耀着伟大神圣光芒的精神大厦,一瞬间不复存在,茫茫废墟之上,只听得见冷风凄厉的歌声和冷月凄婉的音声……

赵飞似乎很是后悔,毫无留恋的看了一眼最后一篇日记的日期:一九七八年七月二十三日。随着它的火花跳跃而下,十几本纯红色封面的软装、精装日记本,全部化为了黑色的灰烬。

火光渐渐暗淡,在最后一丝火花闪烁之后,周围又陷入了死寂,与这死寂形成永恒对比的,只有亿万虫鸣,还有叶富杰从山脊底下飘上来的淡淡声响,仿佛在和谁谈心。

东边的天空,一片片小白光在黑暗中节奏分明地闪烁着。距离实在太远,雷声还未传到这里就消失在流动的空气中。

赵飞全身裹得严严实实,瘫倒在石面上,仿佛失去了知觉,失去了冰凉的石面,失去了夜风的凉意,一向英姿飒爽的双眼,凝固成冰窟,滚烫的血液凝固成嶙峋的岩石,脑海里再也没有了海浪声和潮汐声……不要再想了,对,什么都不要想,就这么躺着,躺着,直到——直到……直到一位身着彩裙的绝色仙女,驾着一朵彩云,落在他身旁。她用迷人温柔的眼神看着他,倾身娇柔的邀请,甜美柔美的声音从她的樱唇中发出:“受够了欺骗的少年,如果你厌倦了人世间的平庸、丑陋和污秽,就请你跟随我,飞向那片高远纯净,水清气爽的万里天堂。在那云雾缭绕,仙乐飘渺的极乐殿堂,你将找到人生真正的幸福……”

幸福?!这两个字把赵飞的思绪从梦中拉了回来。他想起连队里的“费尔”经常引用他所批判的、不属于马克思、恩格斯、列宁、斯大林和毛主席的哲学家费尔巴哈的一句话:“追求幸福,是一切活着的和有爱心的生物、一切活着的和希望活着的、一切绝对漠然地呼吸着和不呼吸着、呼吸着碳和氮而不是氧气、呼吸着致命的空气而不是新鲜空气的根本的、原始的追求。”现在他深刻体会到了这句话的精妙和深刻。难道他之所以要告别那些不断被欺骗、骄傲自大但最终只是一些遥远的念头和奴隶、工具的生活,不就是因为它带给他的不是幸福而是痛苦吗? 被一些看似君子的小人操纵、愚弄的痛苦,被大多数人嘲讽、嘲笑的痛苦,做出许多违背本性和良知的事情的痛苦,心存巨大疑虑却不敢表达不满的痛苦,最后一无所有却只剩下一堆思想垃圾的痛苦,是哪怕是一个稍微正常一点的人都无法长久忍受的痛苦。是的,别说是人类,就是“一切活着的和希望活着的生物”都无法长久忍受的痛苦。

哦,费尔巴哈,你在哪里?你已经被扫进历史的垃圾堆了吗?我今天简直不敢相信!快来,详细地告诉我,为什么人们都追求幸福……不,他不会来的。即使他在这里躺一百天,那位明智的哲学家也不会这么做。但我为什么要在这里躺着等呢?我不能自己去找他吗?他的作品不是他的声音、样子和笑容留在世上吗?是的,先借《费尔巴哈》视为珍宝的那本薄薄的《论幸福》仔细研究(无论如何一定要借),做笔记。不过,你的笔记里,不要再写那些连你自己都半信半疑的大话、冠冕堂皇的话了,而要写真实的、完全真实的脉搏和心跳。光写是不够的。远远不够。“幸福之花为勇敢者而开”这句格言的真理是坚不可摧的。 问题在于,新的勇气从来不受他人力量的操控、指挥和影响。它属于——绝对属于自己个人天赋的召唤、情感的呐喊、欲望的索求、思想的指引。至于它导向什么阶级、什么主义、什么理想或信仰,如今都成了不值一提的小问题……

赵飞的身体又开始发热,五指慢慢并拢,最后握成拳头,对着虚空狠狠一击。然后他站起身来,用右手整理了一下凌乱的头发,左手交叉在结实的腰肌上,往日的英气又回来了。他抽完烟,就把烟盒揉成一团,扔下了刀削般的悬崖。然后他好像想起了什么,拿起了挎包,右腿一弯,上身向后仰,像扔手榴弹一样,扔下了漆黑的悬崖。夜风吹拂,乌云压下,天地陷入了最深沉最浓重的梦境中才醒过来。此时的赵飞再次握紧拳头,将发达的胸肌敲得如鼓一般。啊——多么沉闷、压抑、爽快的人生啊!多么悲哀、黑暗、明亮、新鲜的人生啊! 他再也抵挡不住那直冲喉咙、由歌词和旋律组成的生命激情,唱起那首学生时代就会唱的老歌:

“…

前面的道路,漫长而崎岖。

谁能阻挡英雄的脚步!”

第二章

随着一声尖锐而沉重的“咔嚓!”声响,又一根粗如水桶的黄心树落了下来。它就像一根巨大的棍子从半空中落下,打在沟壁上纠结的藤蔓和树枝上,打得它们惨叫连连,血肉横飞。那晶莹剔透的小溪也被吓得水珠狂跳不已,头晕目眩了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缓缓流淌而下。

最近胸肌、大腿和手部肌肉发达到令人羡慕的程度的赵飞,用右手腕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水,从后颈抓了一只脑袋尖尖的大红蚂蚁,勒死了它。然后,他走到一块几乎堵住溪流的麻齿石中间的大石头前,从衬衣口袋里掏出一盒《金沙江》,扔给还在眯着眼睛看着新发现的王春富一盒,然后坐了下来。

这里是梨树谷最深处,谷外的梨树、江春树、油果树、大叶树……七八年来,它们被农场上几十个生产队的柴火炉和几百名知青的定居愿望掠夺殆尽。

“呃,职业革命家……不好意思,暂时不能改。”春富把还带着小火苗的打火机递过来。赵飞曾经在一次团青会上,谈起过自己对斯大林立志做职业革命家的敬佩和敬重。之后,这个不知道是敬佩还是讽刺的绰号就被人们叫了起来。现在,他最反感的就是这个绰号。

春福凑到赵飞面前,一双灵动的小眼睛四处转:“赵飞,今年正是高考的最佳时机,我就不明白,你为什么不去考呢?”

赵飞狠狠的瞪了他一眼:“你少跟我废话!”

春福也不在意,他稍微移动了一下身子,避开从茂密的枝叶间射进来的灼热阳光。大石头已经倾斜得厉害,坐在上面很不舒服。他干脆躺下,看着被千万片尖叶和阔叶切割成无数碎片的蓝天白云。 他愤愤地说:“卡住了!又卡住了!今年农场里的二把手不敢再卡住了。长了翅膀的都能飞。嘻嘻,我记得五队的姚金贵找到陆副主任,说今年要参加高考。陆副主任眼珠子鼓鼓的,说:“你还没把顶撞领导的问题说清楚,怎么能考上呢?”姚金贵二话不说,把一份填好的加急电报递给他,说:“你要是不答应,我打车到街边的邮局去送。”陆副主任接过来一看——敬爱的邓小平同志……哈哈哈哈,春福笑得很开心,笑得两面墙上的藤蔓间几只彩翅鸟扑扇着翅膀,狭小荒凉的水沟也在拐弯处回荡起悠扬的颤音。

赵飞浓黑的眉毛紧紧的蹙在一起,五官内敛。“嗖!”他把烟头扔进脚边的清水中,然后猛虎般跃起,脱下红色背心用力一扔,拿起宽刃锋利的伐木斧,飞到一棵上半截浸在水中的黄心树上。“啪!”一阵乱砍乱砍杀杀的声音响起,简直就是奇迹!春福还没回过神来,顶端的树枝已经全部被砍断了。春福有些后悔,自己不该用这样的话伤他的心,虽然以前他周日砍柴,下班后做家具,受够了他的嘲笑、讽刺、非议,但设身处地为他着想,他当时在那个位置上也不得不那么做,这一切终究还是结束了。

“别动,是虫子!”春福拿起一把锋利的三尺长砍刀,轻轻走过去,把一条几乎与树融为一体的彩色蛇砍成了两截。“过来休息一会儿,你不懂,太阳再晒一会儿,树上的虫子就要伤心地离开家园了。”他拉着赵飞回到大石头旁,“你看——”顺着春福手指的方向看去,赵飞又看见了几条蠕动的蛇。

“给!”春福将自己那装满“春城”牌香烟的“红鹰”烟盒递过来,“师傅,您忙也忙不完啊。”

两缕淡蓝色的烟雾慢慢升腾,在沟底吹来的凉风中消散,对环境造成的污染微乎其微。

“再给我一根。”赵飞等不及春福摸上去,一把抓起烟盒就接了过去。“春福!你觉得这世上幸福是什么?你幸福吗?”问完这个问题,赵飞苦笑一声,以前,就算自己在行里犯了所谓的错误,也不会来找春福这样的人讨论幸福的问题。

“能为祖国的橡胶事业奉献一生,就是最大的幸福。”春富故意开了这么一句口号。这家伙报仇心够强的,虽然刚才后悔了,但他还是坐下来,俯身洗手,对赵飞神秘一笑。“在讨论这个问题之前,请稍等片刻。”他从胸前拔出那把精致的牛角柄小刀,踩着鞋跟深的汉水,走到沟渠的上弯处。一首充满青春活力和感伤气息的《重庆青年支援边疆歌》陪他一路曲折:

“…

从山城到云南

旅途有多长,

我离开了家乡,告别了父母。

从此,我就来到了橡胶园……”

太感人了,一股难以言表的悔恨、悲伤、悲痛、自责、惆怅、怨恨,像瀑布一样,倾泻在赵飞本已稍稍平静的心头,他情不自禁地哼唱起第二段:

“看那座山,有一片森林。

你看这三尺深的杂草……”

赵飞尝了尝橄榄、牛奶苹果和两颗用半片香蕉叶包着的黄色木瓜,牛奶苹果酸酸的,橄榄甜甜的,吃了几颗橄榄后,赵飞把木瓜切成四条长条,喝了里面的红色汁水。

“好,既然你今天这个团支部书记看得起我一个小生产者,那我就不客气了,树的事你放心,我下午六点半准时回公司,准备一下。”他开心地吐出一口长长的烟,身上沾满了一些枯死的茎叶,油腻腻的,端端正正地坐在一块半根芭蕉梗的大石头上,正要说话,突然忍不住笑了起来,让他那张和身体一样结实短小的脸显得更加宽广。“我觉得我还是个唯物主义者。” 看到赵飞惊讶的表情,春福心里很开心,“因为我个人很在乎现在在我眉宇下扎根的危害。要我讲幸福,我还是先讲痛苦吧。不识货不算什么,比货就是问题了。我觉得这个时代最大的痛苦,就是有些人脑袋里流着血,还在坚守着某种信仰,理想,追求某种高尚美好的事业,真是好笑,有时候梦里笑醒了,他们的命运就如同李玉和唱的:‘这就像水中捞月——一无所获。’”他趁机又唱了一句,趁机又切了一颗木瓜看了看木讷冷酷的赵飞,一边吃一边继续说,“第二大痛苦,就是有些人为了往上爬,像小老婆一样卑躬屈膝,阿谀奉承,赔了不少钱,有时甚至丧失良心,但未必当得起官;当了官也未必能使你快乐,快乐就是个笑话!从别人的锅里舀饭,你受不了气。”吃惊的赵飞抬起头盯着春富。他怎么也想不到,这个“家具大王”居然对社会还有点理论研究,怪不得骂不上来。他不想吃饭了,把木瓜扔了,听春富豪豪气冲天的说教。“第三件最痛苦的,就是那些吹牛皮吹得很多却什么都不吃的家伙。他们整天只知道吹牛,说八大军区司令员怎么调动了;说许世友怎么把酒杯架在头上让警卫打;说彭德怀可能需要平反;西双版纳知青们都开始闹事了,要求我们毕业再教育回城,可他们自己呢? 文艺不行,练武不能立正不能安心,连椅子都扶不起来,现在年纪小,受的苦不多,但痛苦的日子还在后头——”这句话的尾音沉重而悠长,凝聚着一股复仇的力量。哦,赵飞想起来了,春福也是这些人嘲讽的一大对象。

“跟我讲讲你自己吧。你觉得你的生活幸福吗?”

“我已经算过成本了,在计划不如变化快的社会,手艺才是最了不起的,偷也偷不走,借也借不走,俗话说,连一分钱税都不用交。赵哥,你看你现在,一气之下辞职了,离开那个办公室之后,连个小凳子都要借别人的,早知道会这样,当初干嘛还这么做?官员们说你落后、颓废,很多人都看不起你,甚至有人见面就嘲讽、嘲笑你(他好像忘了自己也是这些人中的一员)。你除了一张床,一个从重庆带过来的小木箱,一些生活用品,什么都没有。你知道现在找女朋友很难的,女生……比例只有四成,有的从军队里被开除,有的从内地有权有势的人里被开除,知青自己还要多。呃,你还记得在农村的爱情月吗? 1945年春天?之后剩下的姑娘们,要么决心飞出边疆,要么肥如冬瓜,要么瘦如姜豆。当年秦敏偷偷写信给你追求你,你却说她是典型的小资产阶级情怀,你不做就好,你还在团会上看她的信,太伤人了!如今水过三秋,谁还在等你?赵菲,别在意你那俊俏的容貌……就算加上72条象牙腿……”

“唉。”赵飞低叹一声,躺倒在石板上,迷离的双眼失去了光彩,眼窝渐渐湿润起来……

春福见状,只好拿起斧头,悄悄趟过小溪,向那棵倒下的黄心树走去。

赵飞痛苦的闭上了双眼,眼泪无声的流淌出来……

“啪!”“啪!”厚重有力的斧头声有节奏地传入赵飞的耳膜,震动着他的大脑皮层:他失足、跌倒、陷进泥坑、悬崖边没勒马、走错了路、孤单一人,甚至还受到了曾经最瞧不起他的春福的嘲笑、讽刺、怜悯和呵护——啊!这是怎么回事?!那些所谓闪亮的东西,怎么还在他脑海里盘旋?!赵飞,赵飞,你还没被骗够吗?你还想回到那个如梦似幻、纯属虚幻又虚伪的世界吗?……他跳起来,拍打着草灰和花粉,“赵哥,把坏掉的锯子拿来。”哥就是哥,既然新路已经定了,那就走,走,走! ——赵飞尽力强迫自己往这个方向去想。

赵飞光着上身,站在坡地上,需要用刀撬开很多泥土才能站稳,挂在坚韧的藤蔓上。他无意识地听着沟里鸟儿的鸣叫,机械地推拉着超长的铡刀式锯子,呆呆地看着锯齿间规则均匀地涌出的蛋黄色的木屑泡沫,沉浸在对新生命的想象中。

这棵惊人地大而可爱的挺拔黄心树,在锯木推板的帮助下,化作了上百块光滑的板子、隔断、嵌板。这些美丽的板子经过精心的设计和构造,变身为小巧的床头柜、宽敞的平柜、宽敞的书架、精致的书桌……就这些吗?不,还有造型独特的橱柜和带有椭圆形梳妆镜的大衣柜。镜子里不该也不可能只映出他那孤单的单身汉身影,还有另外一个……那张胖嘟嘟的苹果型脸蛋盯着她时常泛红,那头乌黑油亮的长发垂下来遮住后颈,那匀称得让人忍不住多看几眼的五官,还有那双眉毛下先是明目张胆、后又偷偷注视着她的眼睛……啊,啊!幻影、梦境、高中时代的浪漫……不,一切都没了,没了七年多,没了两千多个日日夜夜,她在哪里? 听说她在大竹进生产队的时候谈恋爱了?结婚了吗?她还记得我吗,还是还想念我、恨我、怪我、怀念我?……别想了,别想了,想点现实的事情。听说秦敏和她十六队的男朋友一直不和,最近又吵了一架,星期天也不在一起过了。唉,要是她当时原谅我那点荒唐事——哎!我干嘛把一个女孩子难得的情书拿到会议上公开宣读?荒唐,荒唐,荒唐!——要是她愿意跟我在一起,我还想跟她在一起,就是做朋友。她虽然不是一流人才,但聪明活泼,勤奋能干,里里外外都是高手。 如果我和她一起努力建立一个美满幸福的家庭,并且攒下一些钱买一台收音机和一台唱片机,等过几年菠萝坝有电视机了,那么……

赵飞满脸喜色,不禁甜甜一笑,那是他脸上少有的甜美笑容,仿佛深不见底。春福一眼就看出来:“赵兄,好女不记仇,好男不记仇。你若愿意跟秦敏复合,我愿意出手相助。你若不愿意,我可以给你介绍别人,不过不要把标准定得太高。至于女人,只要长得好看,身材壮,有肉就行……”

“砰!”“砰!”由于上方树木自然向下的推力,锯子很难拔起来。春福又加了一个木楔,打断了他的话。

“快点,我们一边吃饭一边慢慢说。”春富觉得再这样吹下去,可能就来不及了。

“好!”赵飞心情激动了许多,刚才那沮丧的神色彻底消失了。

八月初,菠萝坝的雨季如火如荼,气候瞬息万变,色彩斑斓。当太阳正以极大的热情关注着大地,关注着长着浓密绿叶的野芋、溪边的凤尾竹、仿佛喷火的红色攀缘花、山上如潮如海的清澈碧绿的橡树林时,它们全都因为无法接受而萎缩、坍塌。接着,有一张大网般的雨雾,在它的眼皮底下湿漉漉地从一座山飘到另一座山,从一条沟飘到另一条山谷。你关注着你的,我飘荡着我的,仿佛我们彼此都毫不相干。一会儿,两道彩虹从幻境中飞出,但它们所营造的,也是最迷人的幻境。

一道彩虹刚刚出现,就将赵飞和春福遮掩在了无形之中。周围宽阔的野芭蕉叶,茂密的梨树和大叶树的树梢直冲云霄,无数的藤蔓和杂草覆盖在水面和岩石上,两人的身影,都绚烂夺目。赵飞突然感觉到一种触动心灵的美,美得让他想要表达些什么,却又因为语言贫乏而不得不沉默。然而,不知不觉间,锯齿的气势却增强了许多。

赵飞见过亚热带雨林里经常出现的双彩虹,却没有强烈感受到它的美。彩虹和鲜花,不应该是无产阶级革命家欣赏的。然而,既然他的过去已经被自己无情地烧毁了……

第三章

月亮慢慢地圆了起来,边疆的月亮比内地的月亮清澈明亮多了。啊,那里的绿色植物多得数不过来,密集得难以想象。汽车、拖拉机偶尔扬起的尘土,还没来得及展翅,就被浓密的绿荫粘住了。别说雨后天朗气清、山林清净,就是在太阳十分暴躁的中午,整个菠萝坝看上去都湿漉漉的。空气的纯净和透明,赢得了很多来探望子女的重庆、上海老人的赞叹。“等我退休了,就搬来这里养老。”这是知青们耳熟能详的一句话,不是那么先进,却被称赞为极其先进。

赵飞放下推板,掏出一根烟,坐在两张黄心木板做成的凳子上抽起烟来,满意地欣赏着靠在屋檐上的厚薄不均却比例匀称的木板,再看看房间床上从春福那里借来的《现代新家具图》,笑了笑,不知怎么想起了他在团员大会上最爱念的马克思的一句话:“让死去的人哭,埋葬自己的尸体吧!那些最先奋力投身新生活的人的命运是令人羡慕的。”

“新生活。”赵飞不假思索地吐出了这三个字。他忙了半个多月的“小家建设”,收效甚微。虽然也收到不少冷眼和皱眉。算了!“幸福,终究要每个人自己衡量,别人无法代替。”突袭批斗时缴获的《堕落》笔记本中的这段话,成了他此时的精神支柱。喜悦随着一圈圈的烟雾飘散,一丝忧虑爬上他似乎有细纹的眼角。那是因为他想到了秦敏……

“职业革命……不行,赵飞,‘菲尔’请你坐下来吹吹风,耽误了你家族的建设,他带几个人过来帮忙。”

“好的,马上——”赵飞扭头喊道:“田三娃,帮我收拾一下。”说完,他拿起湿毛巾擦了一下沾满木灰的上身,拎起背心就走。

一首半甜半悲,仿佛发自青年心底的歌声,从河边的茅草屋大开的门缝里,向赵飞飞来:

“…

我看不到大海的波浪。

看不透水中的浮萍,

一瞬间,女孩挑逗的眼神

我要用……”

仿佛在哪里听过,啊!那首情色歌曲《少女心》让赵飞一如既往的愣住了,下意识地迈出一大步,然后猛然停下——呆在那里,凉爽的江风拂过他的腿,拂过他的胳膊,拂过他的脸,拂过他那一头略显凌乱却依然美丽自然卷曲的黑发,他浑然不知……

“在人生的旅途中,

难忘的十字路口徘徊,

哪条路通向痛苦?

哪条路能通向幸福……”

《十字路口》也是他组织批判的所谓颓废低迷的小资产阶级的歌曲。摇摆不定、没落的小资产阶级情绪,怎么会对社会主义中国的年轻一代产生如此巨大而持久的诱惑和吸引力?赵飞最近平静如死的内心,再一次陷入了第一个小石头般的疑问中。

“……愿你能勇敢地抬起头,

找到通往幸福的路。”

这样的结局仿佛赋予了赵飞一种神奇的力量,他摇了摇头,清空了思绪,打起精神,穿上马甲,走回了知青最向往的小茅草屋。

“喂!赵哥,你怎么这么久才来?”外号“水手”的肌肉男吴一彪热情地走了上来,右手紧紧抓住赵飞的肩膀,“不是,‘菲尔’从二十队打来电话,他一会儿可能坐车回来。这是别人托人带回来的灵性茅台——台湾歌星邓丽君的磁带,四十块钱一箱买的,他让我们请——请赵哥来喝……”

“我写信告诉他你的变化。”有人打断了水手的话。赵飞知道这是“诗人”的声音。房间里烟雾弥漫,一时看不清里面是谁。一杯茶递给他。“飞儿”说得好。你还是应该算我们知青的朋友,因为你骨子里很正直。一沓厚厚的照片递过来。“这些都是他重庆朋友发来的歌手、明星的照片。好好看看,开阔一下眼界。新生活只能是美好的生活。”——

“在这浩瀚的宇宙中,

流淌着无尽的美丽。”

他还趁机朗诵了两句诗,不知道是不是他写的。

赵飞默默点燃一支香烟,坐在门边欣赏照片,知青们开始尽情地唱歌(赵飞躺下不干活之后,团支部的工作几乎陷入瘫痪,加上边疆青年回城的谣言四起,谁也不愿再管知青唱什么歌之类的琐事了)……

漂亮!真是漂亮!一种难以言喻的美感,让人沉醉其中,忘却一切,深藏在赵菲极为纯净单调的灵魂深处,像八队那舒畅宜人的温泉缓缓流淌,像雨后橡树林中徐徐吹拂的清爽飘逸的微风……她的身姿曼妙,娇柔修长得像一朵刚刚绽放的水山花,浓郁典雅得像一朵盛开的牡丹,一头乌黑的长发披在半裸的肩头,乖巧的仿佛在对谁诉说着甜蜜的情话,胸前露出来的白皙得如同刚灌满杯子的乳胶,隐约可以看到那一对丰满柔软,诱人迷人的青春乳房,红润的肤色和充满自然曲线的身材展现得淋漓尽致……哦,这些大概都是从城里的小摊上高价买来的彩色照片,赵菲以前看过几张,但那些照片往往很旧,色彩差很多,也被没收了。 他白天不敢看它们,深夜一个人在办公室时也不敢盯着它们看几秒钟,生怕被腐蚀。他从农场上几位团委书记陷入资产阶级思想泥沼的惨痛教训中,深刻认识到这些糖衣炮弹的威力相当大。改造一个人的世界观需要一生——至少是大半辈子的时间,而且势不可挡。

啊!那双明亮如水的眼睛,满是柔情,从不同的角度,用不同的表情注视着赵飞,仿佛在告诉他什么,表达什么,又期待着什么。少女间的目光,带着一种不可思议的魔力,凝固了赵飞的血液,然后沸腾起来;再凝固,再沸腾起来……

“…

当我吻别你的时候,亲爱的女孩

擦干泪水

抹去我心中的忧愁和悲伤

啊 -

你爱的人已经离开你并逃跑了

爱情之花,总会幸福地绽放。”

《南京知青歌》这首歌的歌词,像一个超越时空的钩子,一下子把赵飞的思绪拉回到了七年前的那个雨夜——没有星星没有月亮的雨夜,雷声像一堆空汽油桶在天空中滚动,路灯胆怯地熄灭,看不到一个行人。雨下得那么大,屋檐上滴落的水珠像一排密密麻麻的飞泉,偶尔的闪电照亮了铺满光滑石板的小巷,家家户户的门窗都紧闭着……

那单调而又恐怖的风雨声。她,方薇,我的高中恋人,第一个走进我心里的异性。我们的鞋子和裤子早已湿透,紧贴着身体,衣服上没有多少干的地方。她就在我的身旁,若是平常,我会保持一定的距离,但那时我没有这么做。我的心狂跳不已,那是我第一次触碰到她的肩膀和胸部,它们像新的尼龙丝袜一样有弹性。是的,我的手紧张得汗都出来了。当它难得地按照一个不是我大脑发出的命令,伸向她的右肩时,我的大脑又强迫它停了下来。我不自然地,勉强地,把后背靠在某人粉刷过的墙上。我记得我来这里是为了动员她加入中国人民解放军云南生产建设兵团,投身到开发建设戍边的伟大事业中去。 噢,我怎么能——噢!小资的缠绵与软弱,爱情里的自由主义,世界观的未完成的改造!我挺直腰板,脱下后背还未完全湿透的蓝色开衫,准备给她穿上。对一个男人来说,淋雨不算什么,可她——苹果型的脸蛋,白皙的脖颈,被裙子露出的微胖的小腿,偶尔露出一点柔软的胸部,都比刚买的豆腐还要嫩,她怎么能经得住这样的风雨呢?她看出了我的意思,双手抓住我那双肌肉发达的大手,不让我脱。我决定的事,拦不住,争执过后,我脱了下来。当我用双手把衣服穿在她身上时,她突然扑到我胸前,双手紧紧抱住我,伤心地哭道:“菲——我爱你,别去边境,为了我,你应该留下来。”

爱情?爱情的爱情?我看过《林海雪原》,被少剑波和白茹之间的爱情感动得热泪盈眶,也感觉到我和方薇之间一年多来隐约断断续续的神秘、甜蜜、隐秘的感情,会发展成……可现在,此时此刻,青春的理想,共产主义伟大事业的召唤,前两天给校党支部、校革委会和建设兵团代表递交的血书,全团红卫兵大会上第一次宣誓……反驳她?反驳自己?我第一次陷入最讨厌的犹豫之中,我仿佛精神支柱断了一般,靠在墙上,轻轻地抚摸着她两根乌黑的长辫子,温柔地哄着她:“薇,别哭,别哭……”

“不,你答应我,我不怕苦,也不怕累,我只是舍不得离开家乡!我们一起去当知青吧,以后可以像兄弟姐妹一样经常回来看望父母,一起来到校园,重温那金色的学生时代。边疆太远了,去了可能就回不来了。难道——我不信!——难道你的心真的愿意离开哺育你成长的长江,离开山城美丽的夜景,离开这条熟悉的小巷,离开听老人讲神话的那棵榕树,离开陪伴你童年的有螃蟹的河沟,有鱼、泥鳅、鳗鱼的稻田……”

“别说了,方薇。”我原本就止不住的思绪,被她这句含泪的话,转了一百八十度:我怎么就没想到呢?我难道一点儿也没想到吗?一瞬间,在长江上,在拖船旁欢快地乘风破浪的朋友们,在红卫村堰塘抽水管上潜水的朋友们,在奶牛场收的未封顶的干草堆上听退伍士兵讲故事的朋友们,在月光下,在山顶上摔跤练拳的朋友们,都映入我的眼帘。我要离开他们了,永远的离开他们了。这真是太难过了。我的鼻子真的酸酸的,眼泪肯定是从喉咙深处钻上来的,盈满了眼眶。我浑身颤抖得像痉挛一样,情不自禁地松开双手,紧紧地抱住了方薇。我人生中的第一滴泪,默默地滴落在她美丽的长发上。 我仍然不知道她当时是否注意到了这一点......

稍后... 稍后...

赵飞扔下照片,冲出茅草屋,沿着长满巨草的蜿蜒小路,冲上公路,在明亮的月光下,漫无目的地走着,转过身,回想着……

随后方伟抬起头来,说道:“你也哭了?飞。”

“不是,是雨,刚刚斜下的雨。”我的声音有些哽咽。

方薇那双含泪的大眼睛深情地望着我,用一种我从未听到过的柔和亲切的声音在我耳边低声说:“小菲,我知道你的身份不同,你也不是普通的红卫兵,不过你先躲一会儿,一会儿跟他们说,你在万县的爷爷病危,我得马上去看望他,我连请假的时间都没有,因为我在等船票。如果学校让你写检讨书,你就写吧,我给你复印一份,反正我们两个月后就毕业了,到时候就到农村去当生产队工人。”说完,她把头紧紧地靠在我迅速起伏的胸口上,像个被宠坏的孩子一样微微颤抖着。

我感动不已。谁对我说过这句话?谁对我说过这句话,如此深情?我的父母一生勤劳淳朴,胆小怕事,不敢拖我的后腿。一些朋友劝我做任何事都要三思而后行,但那些干巴巴的道理并不吸引人。小薇,亲爱的,你——我温柔地捧起她天生娇美的脸,歪着头痴痴地吻着她……

“帝帝帝帝!”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从道路拐弯处传来。骑兵们肯定在做着重要的事情。

那种内敛、潇洒的性格,那种高大的身影,“费尔”肯定就是他了。

马儿从赵飞身边闪过。

“赵飞,”飞儿转身,下了马,急忙从水桶包里掏出几张像是文件和传单的白色纸张递给他。“历史的壮丽河床,正在以一种惊心动魄的方式被疏通;知青们的心中,将不再是一座专门上演伟大悲剧的剧场。请看我刚刚收到的。再见——欢迎来到茅草屋,”他勒住马,从水桶包里掏出一个像黑色砖头一样的东西,挥了挥,“来欣赏现代生活的风景吧。”

“哒哒哒哒!”急促的马蹄声再次响起,随后渐渐消失……

惊险刺激?对赵飞来说,这种事情似乎已经不存在了。再也没有比四人帮倒台、在北京批判伟大领袖的错误更惊险刺激的事情了。他没有急着看报纸,而是继续在月光下踱步,试图将思绪引回到刚才的沟渠里:

“咔嚓!”一连串犹如钢铁断裂般激烈的雷鸣声,将我从恍惚中惊醒。我缓缓抬起头,眉头渐渐皱起,目光渐渐坚定。

“你答应了?”她满怀希望和喜悦地看着我,“这次你就听我的,以后我都听你的,去安岳也好,去大巴山也好,去万源也好,去天涯海角也好,我都听你的,什么事都听你的。”

“不 - !”

因深深的悔恨和痛苦而收缩的五指,紧紧的抓住了那张英俊的脸……她方薇是在哪里进队的?这些年的坎坷和起伏,她一个人走过来的吗?她调回重庆了吗?她早就该有新欢了?……情人?!(多么可恶又可憎的词)不不不!!她的情人只能是我,我不能允许她成为别的男人的情人,也不能允许别的男人成为她的情人。秦敏呢,小家子气呢,幸福平安的生活呢,全部扫进历史的垃圾堆里!不把二十五队建成大寨队呢,不把菠萝坝农场建成大寨农场之后再去探亲呢,不……

探亲!?一个看似很遥远却又近如周围山上每一棵树的名词,突然跳入赵飞的脑海。我要探亲,马上去探亲,去寻找高中校园里的青春和爱情,去寻找本该属于我的她,去寻找黄金时代的激情、理想、幻想和无数梦想的诞生地,啊方薇!我的爱人,等我,我会长着翅膀飞回来……

“…

山啊,弯下腰,

让开,急流,

让我飞到她身边,

好好看看她吧……”

所谓的色情歌曲第一次从这个立志做“职​​业革命家”的年轻人嘴里飞出,他张开清亮的嗓音,一遍又一遍地唱着他唯一熟悉的歌词。脚下潺潺的河水在听,身旁和头顶高处的庄严的橡胶林和半月在听。一种从未尝过的五味杂陈的美味涌入赵飞的心里,随着歌声在这片他如今十分珍惜又十分厌恶的土地上蒸发殆尽……

赵飞唱到口干舌燥,才恋恋不舍地停了下来。江风渐冷,那拉着大家的飞机草,那尖尖的芦苇杆,那弯下腰亲吻小浪的垂竹,都在微微颤抖,但他感觉自己仿佛吃了一把辣椒,浑身暖洋洋的,总想做点什么,直到他想起自己星裤小口袋里的那几张纸片——

一行宋体红字映入我的眼帘:“西双版纳农场知识青年致邓副总理的第一封信”……

…………

第四回

大巴刚驶出依山而建的县城,就进入了乳白色的雾气之中。大片混乱移动的白雾遮住了沿途的山景,唯独看不到一小片绿色油画般的景色,或是一座暗黑色岛屿般的山峰。大巴快要爬上山顶的时候,一丝凉意从车窗透进来,让赵飞紧紧抱住了标准色的衬衣。下坡的时候,一场不期而至的大雨倾盆而下,呼啸的山风夹杂着密集的雨滴,很快将雾气驱散,顺着狭窄的绿色山谷而下。清澈的玻璃窗外是一幅刚刚完成的水彩画,清新动人……

赵飞已经四年没有享受过这段旅途的美景了。

大巴顺着蜿蜒曲折的山路而下,终于到了谷底。它快活地行驶在树木参天的红河岸边。车窗外一个植物王国很快闪过许久,前边依然是万绿丛生,后边是万绿丛生。看那些比榕树粗壮数倍的巨树,仿佛千年的仙人盘膝坐在湿润的地面上,浑身刻满了半尺深的皱纹,脸上挂满了过长的胡须。哎呀!随便一根胡须都比人的胳膊粗。路过仙人聚集的地方,仿佛眼前落下了一片漆黑的晚幕。只有几缕细小的光线幸运地穿透了浓密而密不透风的树叶屏障,告诉旅人现在是白天——一个灼热的白天。 赵飞峰有幸看到了一大群活泼乖巧的猴子,它们像跳蚤一样在远处的仙人的头上、身上欢快地跳跃着……猴子?当赵飞确定自己看到的是一群猴子时,心脏顿时跳动起来,视线也渐渐模糊起来。

那也是在一片茂密的森林里……

叶森河的一条支流上游,万年的沉寂被一声嘹亮的歌声打破:

“橡胶,橡胶,祖国在召唤;

橡胶橡胶,非常适合闪光,

加油,年轻的朋友们,

打一场橡胶生意翻身仗!……”

这首充满活力与信心的歌,奇迹般地给一大片长满了黑心树、黄命树、钝叶树的茂密森林带来了一系列新鲜的东西:一面绣着金色“金勋华垦区青年突击队”字样的红旗、用塑料布和芭蕉叶作屋顶的工棚、标语牌、做饭的炊烟、几条辛苦开辟出来的小路,还有路上闪闪发亮的大砍刀、斧头、锄头……

猴子。赵飞记得,每天猴子都会来拜访他们,先是一群一群,然后是小群,最后是独自一人。猴子很可爱,可惜那时的劳动太累太辛苦,每天要砍草、挖树干、开胶带十几个小时;常常用木薯片和野芭蕉花做饭(连队骑马送来的小笋、白笋、豆腐,会像杀猪分肉一样引起欢呼声)。

一直冲在最前面的赵飞最先病倒了,头晕目眩,四肢无力,没人敢抬他出去,怕二十多里的山路摇晃得他受伤,放在竹筏上更不安全,于是就让连队派来了医官秦敏,突击队的医官是她临时培养的,用处不大。

秦敏是个身材不错,但长相普通的女孩,喜欢打扮,但也因此不能混进团体里,特别喜欢看旧小说,如果有男生借她看书,她会买罐头给他吃,然后给他做饭吃,当然,在赵菲眼里,秦敏只是一个单纯的、只知道玩乐的女孩。

一天早上,赵飞感觉脑袋轻松了许多,身体也轻松了许多,侧身坐起,一百三十五磅(至少轻了五磅)的身躯,让竹篱笆吱嘎作响,棚子里很安静,今天连工作人员都上山去战地野餐了。

“你想让我做什么?”

“我要奔赴前线,征服葫芦峰红蚁大黄蜂独立王国,我是队长,激战之中躲在后方,是我最大的耻辱。”

“你疯了!”秦敏走了过来,按住了挣扎着想从床上起来的赵飞。

“就算爬我也要爬。”赵飞伸手推了推她的手腕,可是她那结实的手臂却像是空了一样,所施加的力气几乎为零。

“嘻嘻!”秦敏笑了笑,轻轻将她的手拿开,“这样吧,团委同志,你不是说你的思想工作能征服最顽固的人吗?今天就拿我来试试,征服了我,我就放过你。”她杏眼眯了眯,闪着狡黠挑衅的光芒。

“那好办。”赵菲倚着竹篱笆,伸手去拿枕头底下政治部新出的《马恩列宁语录》。秦敏却不让他用,他要直接说,要说心里话,心里在想什么?赵菲看了一眼秦敏,发现她的瓜子脸有些红,红得像刚开的扫帚花。 “你以为躺在这里对我来说是一种享受和幸福,但你完全错了,人生没有比这更大的痛苦了。你看门外的太阳,吓得鸟儿都散了,蝉儿也都散了。整片森林都枯萎了,可我的战友们还在挥舞着刀子砍杂草、砍藤蔓,挥舞着锄头割新的胶带。旅途中,有比篮球还大的蚂蚁袋,有藏在山间芦苇林里的葫芦蜂,有躲在地下的野蜂,还有各种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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