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国十字军刀牌包 严歌苓笔下的书娟:初潮与南京城外的炮火声,一段悲壮历史的见证

日期: 2024-07-16 06:11:59|浏览: 362|编号: 5734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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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严歌苓

1937年12月12日,南京城外的枪声,并不是把姑姑淑娟吵醒的,而是她第一次来月经。她沿着昏暗的楼道跑到厕所,以为那股浓烈的血腥味是从她十四岁的身体里散发出来的。天还没亮,淑娟就沿着楼道的石板地匆匆跑去,一手抓着白色棉布睡衣的后背,一手拿着蜡烛。五分钟前,白色棉布裙子上的一滩血还在她体内。蜡烛在楼道尽头的宿舍和厕所之间熄灭了。她这一刻是真正清醒的。枪声的突然沉寂太可怕了。她要很久以后才能从历史书上知道,清晨,她站在冰冷的地面上,手握着铁烛台,是多么的伟大和悲壮。几十万败军正在渡河撤离,钢炮沉入河中,逃亡的人群堵住了好几座城门。 就在楼下墙外,一个脸上缠着绷带、只露出鼻尖的下级军官,正在脱下男市民的破烂长袍,换上血迹斑斑的军装。姑姑淑娟听见了这可怕的寂静中,人群拥挤不堪。后来她才知道,正是在那个时候,人们在隆冬时节,拿着木盆、八仙桌、樟木箱,跳进江里,在攻入城中的日军和汹涌的长江之间赌上自己的生命。

淑娟收拾好身子后,沿着走廊往回走,完全没有意识到自己所在的美国天主教堂外是怎样一个疯狂阴森的末日早晨:上百辆挂着石膏旗的坦克装甲车排成僵硬的队形,开进这座已经停止挣扎、逐渐屈服的城市,带着地狱使者的庄严与诡异。城门打开,入侵者直冲城市深处。一具具尸体被履带压入地面,血肉之躯转眼间就印在了混沌之路上,定格在了沥青基层上。

此时姑姑只知道一种极度的羞耻,就是命中注定的女性经血;她隐约明白自己成了引发各种淫秽之事的肉身,而这个肉身会不分青红皂白地为一切淫秽之事提供肥沃的土壤和温床,让它们生根发芽、结出果实。姑姑淑娟今天早上告别了混乱的少女时代,她刚要回床上睡觉,就听见窗外突然传来一阵响声。楼下是教堂的后院,百年前第一任神父种下的几棵美国胡桃树已经落叶,像巨大的根茎卡在灰蒙蒙的冬日雾气里。响声主要是女性的声音,似乎不止一个女人。淑娟掀开盖着厚厚灰尘的窗帘一角,看见胡桃树下的英格曼神父。他还没有洗漱,长袍下露出了长袍的衣边。 淑娟的室友们小声议论着这个消息,都披上了被子挤到了窗边。英格曼神父突然朝墙边跑去,淑娟和同屋的七个女孩看见墙边坐着两个年轻女子,一个披着狐皮披风,一个穿着粉色缎子长袍,扣子一个扣不上,让层层叠叠的春夏秋冬衣服掉在外面。女孩们和淑娟明白,英格曼神父是在阻止墙上的两个女人跳进院子里。

淑娟听见楼道里的门开了,其他房间的姑娘们纷纷跑下楼。等淑娟跑到后院时,墙边已经坐着五个女人。英格曼神父没有拦住刚刚停下来的那两个,就连门卫阿古和锅炉工陈乔治也没有帮忙。英格曼神父看了看身后的姑娘们,对阿古说:“把孩子们带走,别让他们看见。”他没刮胡子的下巴微微动了动,指着墙上和下面的女人。淑娟大概明白了情况,这确实是一群不该出现在她视线里的女人。一些老练的姑娘小声说:“都是妓院来的。”“什么妓院?”“妓院!”……

阿多纳多神父从核桃林的小路上跑来,早早地喊道:“出去!这里不是国际安全区,我们没有责任收容难民!……”他比英格曼年轻二十多岁,说着纯正的扬州话,让那些争吵乞讨的妇女们愣了一会儿,才意识到说话的人是这个眼窝深陷、鼻梁突出的外国和尚。

一名二十多岁的妓女说:“我们是因为进不了安全区才来这里的。”

一名十七八岁的妓女赶忙跑来说道:“安全区认为女士们不干净!”

“来玩儿的,我们姐妹俩都是好吃的肉啊!……”

淑娟因为这些奇怪的话心跳加速,呼吸也变得紧绷起来。阿姑上来拉她,她发现其他女孩已经进了楼,只有一两个脸露在外面。厨子陈乔治奉命用木棍阻止妓女们的入侵。但他的木棍在砖墙上只发出敷衍的空洞声,脸上写满了无奈。那个大约二十六七岁的妓女突然跪在英格曼神父面前,头垂得很低,说:“我们的生命并不宝贵,不值得你们救,但我们只想死得好。不管多么廉价的生命,比如猪狗,也要死得干净。”

英格曼神父面无表情地说道:“我已经向这所学院的44名女学生的家长承诺过,绝不伤害她们。以这些年轻女孩的地位,如果我收留你们,就是背叛她们的父母。”

阿多纳多神父对阿古吼道:“动手吧!你跟女人这么客气干什么!”

阿姑抓到了一个衣冠不整的妓女。妓女顿时翻了个白眼,倒在了阿姑的怀里。她那光秃秃的、剥落的貂皮大衣滑开,露出了赤裸的身子。阿姑最先吓坏了,大叫“啊!”,以为自己变成了一具尸体。趁着这个机会,城墙上的女子们纷纷跳了下来。其中一位皮肤黝黑、身强体壮的女子,伸手到城墙那边,一把拉起五六个体态各异、神情相似的年轻妓女。阿多纳多神父绝望了:秦淮河上整条花船都要靠在这片净土上了。他急了,厉声说道:“你们这些女人怕什么?排着队迎接日本兵!”

阿古努力想要挣脱这个生死不明的女人的怀抱,但是这个女人很倔强,他根本就无法放手。英格曼神父见这个色欲野兽已经无法阻挡,他难过地垂下眼睑,缓缓地在胸前画上了十字。

楼上的窗帘全部拉开,姑娘们看见铺着青色石板的院子被那群穿红绿衣服的女人弄脏了,女人的箱子、袋子、被褥也跟着进来了,长袜和缎子发带也从缝隙里拖了出来。

姑姑当时并不知道,她所看到、听到的,不过是后来被称为最丑恶、最残酷的大屠杀的一个细节。她还处于黛玉那样的小女孩的情绪中,为自己的一生感到悲哀。姑姑淑娟惊讶地看到阿姑如何抓住那个衣冠不整的女子,女子如何在阿姑怀里软下来。一道白光闪过,露出了女子的身躯,像一滩污浊的乳汁在两片黑貂皮之间流淌而出。姑姑立刻把自己不幸的一生与这不堪入目的画面联系在一起:外祖母得知外祖父与秦淮河妓女的秘密恋情后,决定带他去讲学计划,并怂恿他去美国。出国不久,外祖母就怀上了母亲淑玉,决定留在美国生下她。外祖母想用距离和时间来冷却一段恋情,她胸有成竹:戏子无情,妓女无义。 淑娟赶紧跑回宿舍,不再怨恨父母抛弃自己,楼下那十几个粗俗的女人,已经成为她仇恨的对象。

局面已经失控,女人们哭泣着咒骂着,有的抱着树,有的装死。一个妓女让另一个妓女拉起天鹅绒斗篷,告诉牧师们自己昨晚逃得仓促,没有办法四处走动,所以只好狼狈地留在这里。说着说着,她已经消失在斗篷后面。阿多纳多用英语喊道:“动物!动物!”

英格曼神父脸色苍白,对阿多纳多说:“法比,克制一下。”法比·阿多纳多从小在扬州农村长大,他对待中国人就像对待当地的富翁或民兵一样,看不起他们。英格曼神父看不起阿多纳多,因为他是中国农村人。看到顾、陈乔治两人寡不敌众,他对妓女们说:“既然你们要进来,就请你们尊重规矩。”

阿多纳多用带有江北口音的英语喊道:“爸爸,让日本兵进来还不如让他们进来呢!”他对两名中国工人说:“不管怎样都要把他们赶出去!”

英格曼神父看到陈乔治和阿古偷偷叛变,已经和妓女们联合起来。混乱中,阿多纳多一把抓住了冲进楼里的一名年轻妓女。沙沙作响,一副麻将牌从年轻妓女的包里掉了出来。从牌落地的声音中,可以听出牌的质量一定很高。一名皮肤黝黑肥胖的妓女喊道:“豆蔻,给我扔张牌,我就把你裤裆撕烂!”名叫豆蔻的年轻妓女在阿多纳多的手中挥舞着爪子,尖声说道:“求求你,先生,请你仁慈些,以后我会好好伺候你的!我不会收你一分钱的!”豆蔻还是没能挣脱阿多纳多,他把她拖到了教堂的后门。 她转头对着扑到麻将牌上的黑皮肤妓女喊道:“红玲,那天来陪你姐姐打麻将吧!……”

红玲拿起麻将,冲向形影不离的阿多纳多和豆蔻,她和阿多纳多一人握住豆蔻的一只手,豆蔻则成为两人拉起江水的绳索。

英格曼神父这时抬起头,看见一股浓烟从紫金山方向升起。天空低沉而阴暗,教堂钟楼的尖顶埋在烟雾中。寒流迅速袭来,英格曼神父的十个指关节仿佛被生锈的钉子钉住。他再次抬起头看向窗台上的少女,严肃地朝她们点了点下巴。所有年轻、纯洁、稚嫩的面孔瞬间避开了他。只有一张脸仍旧定定地呆呆地看着他。

这就是我姑姑淑娟的脸。她站在窗前,肚子痛得厉害。没有人告诉她,会有这么厉害的疼痛。如果不是因为一个妓女,她妈妈不会逼迫她爸爸离开她的祖国,离开南京,离开她;她妈妈一定会给她解释,这肚子痛是怎么回事。所以,她恨这个让她家破人亡的妓女。所以,她更恨眼前这群妓女。你看她们干的,披着斗篷脱衣服,解手解手。淑娟因为太痛苦太恨,所以她对她所爱戴和尊敬的英格曼神父视而不见。她咬着牙,恨自己。 淑娟恨自己,因为她居然有楼下妓女的身体和内脏,还有滚滚而来的肮脏热血。她痛得无法控制自己,无法动弹,眼睁睁地看着身材丰满、肤色古铜色的妓女红玲把豆蔻从法比·阿多纳多的手里拽出来。法比·阿多纳多干脆上来拉红玲,先把小偷抓起来。红玲不要麻将牌,不要梳妆盒,她只想跟阿多纳多打一架。墙外传来一阵阵脚步声,婴儿哇哇大哭,沉寂了一上午的枪声再次响起。陈乔治上去扶阿多纳多。

红菱的声音夹杂在墙外的喧闹声中:“救命!”

随着她这一声大叫,混乱的场面顿时停了下来,红凌指着陈乔芝说道:“这个贱人摸我!”

陈乔治才二十四岁,脸色涨得紫青:“谁碰你了?!”

“你挡炮弹的时候,能碰到我的人,也只有你了!”红菱拍着胸口。

陈乔植气得沉默了片刻,才说:“搬了又怎么样?”他把她推出了后门,“为什么别人可以搬我,我却不能?”

英格曼神父说:“闭嘴。”他转头对阿多纳多神父说:“让他们去仓库里躲一两天,我会跟国际安全区交涉,把他们送到那里去。”原本要给英格曼神父下跪的妓女看了看其他妓女,说:“来世我要变成牛马来报答神父。”说完,她又跪了下去。

“快起来,爸爸,你不耕田,要牛马干什么?”阿多纳多说。

英格曼神父已经朝着教堂主楼走去。天色渐亮,主楼高大的窗户上,彩色玻璃制成的耶稣受难像浮现出模糊的轮廓。几声枪响突然响起,即将进入楼内的英格曼神父一下子挺直了脊背,又恢复了原本略微驼背的姿势。枪声很近,似乎是在教堂东侧的小墓地里响起的。

阿多纳多让顾和陈乔治立刻带着姚杰进仓库,他自己则去墓地查看。墓地里竖立着十几座十字架,下面埋葬着在教堂服务了一百多年的神职人员。第一任神父费罗诺神父的墓穴经过两次扩建整修,现在墓地挺大,但修缮得非常简单。墓地里的柏树种得非常茂密。在这个没有风的早晨,远处的子弹呼啸声,高空飞机的掠过声,甚至马车马匹的疯狂驶过声,都在树梢之上的风中呼啸而过。法比·阿多纳多没有发现什么异常,便转身往回走。教堂顶上的十字架旁边,一面鲜红蓝相间的星条旗飘扬,将国旗下的中立美国领土笼罩在一片阴影之下。 从十月份开始,英曼神父每天晚祷前都会爬到钟楼顶,望着东方越来越近的火光,祈祷的时间也越来越长。

淑娟和几个女孩下楼做晨祷,碰见了从墓地回来的法比·阿多纳多。女孩们和阿多纳多都没有想到,从某种意义上说,这座挂着美国国旗的教堂因为无意中庇护了两名中国军人而失去了中立性。法比·阿多纳多去墓地查看时,心神慌乱,眼睛也慌乱,没有仔细看一眼废弃的防空工事。这些工事是8月底挖的,但因水位过高而废弃。女孩们单调而纯净的祷告声渐渐填满了星条旗下的空隙。两名受伤的中国军人,双腿浸泡在坑道里结冰的泥水中,在女孩们的祷告中得到了安慰。

阿多纳多等女生们念完“阿门”并画完十字,才告诉她们,从现在起教堂院子会被分成两半,任何女生都不得靠近仓库的北角。他还会把禁令下达给仓库里的临时住户。这时,一个女生用小手势指了指阿多纳多的身后。他回头一看,那位名叫红玲的妓女正从女生宿舍楼里走出来,嘴里叼着烟,低着头四处张望。

阿多纳多立即恢复了粗鲁的态度,对她喊道:“嘿,你要去那里吗?”

红玲一惊,嘴里的烟差点掉在地上,笑着说道:“看上去是洋绅士,其实是江北泥腿子,咱们是同乡啊……”

“回你自己的地方去!”阿多纳多打断她的话,“如果你不听话,我就让你马上离开!”

“你叫法碧是吧?”红玲脸上依然挂着俏皮的笑容。

“你到底回不回去!”阿多纳多用大拇指指向了仓库的方向。

“那就帮我找到吧。”红菱全身一动,一股波澜从上到下升腾而起:“你找到了我就回来。”

阿多纳多告诉女孩们,她仍然可以协商条款。

“法碧,你都不问问我找你什么事吗?”红菱嘟嘴,她虽然笨手笨脚,却有种单纯天真的魅力。

“你在找什么?”法比·阿多纳托不悦地问道。

“麻将,我刚刚在这里掉了一副麻将,捡起来还差五张呢。”

“你还有心玩啊!”阿多纳多说道。

“那我们该怎么办?窒息而死吗?”

他发现,所有女孩子都饶有兴致地看着这个下流的女人。她穿着宝蓝色和黑色的碎花旗袍,头发梳理得整整齐齐,还绑着宝蓝色的缎子头箍。早上来时的尴尬一扫而光。只有坐在第一排末尾的淑娟低着头看着地面。红玲每说一句话,淑娟的嘴唇就抿得更紧。

阿多纳多请众女进了餐厅,众女知道法碧是为了她们好,也怕红菱的丑陋容貌玷污了她们的眼睛,但又舍不得离开,难得遇到这样的女子。

这时,稍微年长的窑女走了过来,远远地对红菱生气地说道:“你干嘛死在那里,人家给你点颜色看看,你就开个染坊去!回来!”她说话声音很温和,显然很不习惯这样大声叫喊。

红凌说道:“他们让我来找他们,没牌可玩啊!”

“返回!”

红玲朝仓库走去,突然停下脚步,指着那几个女孩说:“你们最好赶紧出去。”

沒有人注意她。

“你们五张牌不能玩,我们五张牌也不能玩。”红玲开始跟女孩们谈正事,女孩们面面相觑,其中一个女孩鼓起勇气学着她的江北话:“……我们也不会玩……”一阵大笑过后,她们都跑开了。

阿多纳多斥责他们:“谁拿走了她的东西,就把东西还给她!”

姑娘们异口同声地说:“谁要她的东西?她怕自己会长疮或者得什么病!”

红凌听后勃然大怒,追了上去,大声说道:“对了,我浑身都是杨梅疮,脓液都流到那些骨牌上了,谁偷我的牌,我就给谁!”

姑娘们发出厌恶的呻吟声。淑娟无法想象她的父亲怎么能和这样的混蛋相处。

老妓女已经来到了红玲面前,拖着她往仓库里走去。红玲上身和双腿都扭着,上半身还在后面跟姑娘们争吵:“你们懂我的意思吧?那些麻将牌是我专门给那些性子急的人设的诱饵!……”她哈哈大笑起来,突然“哎哟”一声,往后一拉,然后指着老妓女对站在一旁看热闹的陈乔智说:“她捏我的肉!”看来他会护着她,她才这样抱怨。

阿多纳多问道:“小姐,您叫什么名字?”

年长妓女站起身,转过身,确定中年神父是在问自己,才微微弯曲膝盖,挺直上身,回答道:“我叫余默,文默中的默。”

她算不上是绝色美女,但却十分迷人,而且没有那种自贬或绝望的姿态,阿多纳多和女孩们一瞬间都被她征服了,忘记了她只是个卑微的妓女。

“那就请尤莫小姐管教一下你的同伴吧。”

雨默点点头。她动作不多,话也不多。在姑姑淑娟的眼里,她虽然装得有些装腔作势,但基本还是顺眼的。于是淑娟抬起头来,好好地打量了她一番。从上到下,想找出她身上哪一点贱。但是,她没有发现。雨默的目光恰好在这时候落在淑娟的脸上,也正看着这个十四岁的女孩。姑姑那时的照片不多,她把所有的照片都给我看:一个留着花发髻,穿着校服的女孩,瘦削而干净。校服一直是黑白的,但我猜是深藏青色的,配着水手领或者白色的方领或圆领。多年后我看到的泛黄的照片,此时还是黑白的。雨默看到其中一张。 因此,那个用英语叫出来的女子雨默想,或许她很快就会向我姑姑淑娟透露自己的真实身份了。

雨墨的些许矫揉造作,是为了纠正人们对她这种女人的印象,让她和红菱之间产生巨大的区别。认出淑娟后,她打扮得更加优雅端庄,几乎像个淑女。她要把淑娟的背影打扮得完美无缺:长长的波浪卷发,素色的碎花棉旗袍,一双黑色的皮鞋。她拉着红菱走进漆黑的仓库,在发霉的灰尘中眯着眼睛,从腋下掏出手帕捂住鼻子,恢复了妓女头目的模样,对着正在捡贵重物品、午睡、走来走去取暖、抠鼻子抠耳朵、争吵的女人们说:“喂,刚才你们听到了吗?都是你们的错,不管你们有没有错,你们寄人篱下,你们就低着头,规矩点。”阿姑已经向她们介绍过,这个仓库原本是神学院的阅览室。 很多年前军阀混战的时候,神学院叛乱了半年,之后就停办了,直到现在都没有开办。现在女生们住的这栋楼,就是神学院学生的宿舍。

“太无聊了!”一个名叫南尼的女孩说道,并点燃了另一个女孩递给她的半根香烟。

“对啊。”红凌继续说道,“这个院子,就像是一个大棺材,但是没有盖子。”

“无聊死了?”余墨冷笑,“这么多经书!”她挥了挥手,指着那一捆捆的皮书和布书。大家都找了个房间暂时住下。一些破旧的沙发和椅子被搬到了房子的中央,盖上了五颜六色的布,墙上的画也被取下来,换成了大小不一的镜子。

“读了这么多经文,我们姐妹应该进寺庙。”一位名叫玉生的女子迎着灯光修眉毛说道。

“去寺院很不错。他们提供膳食,”红玲说道。

“你这么大肚腩,也值得出家吃神灵赐福的食物。”

“要是能有个说扬州话的洋和尚陪在身边,那出家当也挺好的。”红菱笑着反驳道。

“在寺院里,人们不叫我们尼姑吧,雨墨?”

“不管你怎么称呼它。我们都吃素食、睡素食。”

“吃素还好,吃素睡觉就难了!红菱……”

大家哄堂大笑,红玲抓起一本书就对着女孩砍去。书本湿漉漉的,书脊和书页在半空中就脱落了,薄薄的书页像满屋子的白蝙蝠一样乱飞。红玲生性爱玩,追着女孩,说着难听的话,笑得女孩摸了摸胖嘟嘟的小肚子。追着打着,浑身暖和起来,不再闷热。一把琵琶从堆放圣经的架子上掉下来,断了两根琴弦。法比·阿多纳多走了过来。

“够了。”余墨说道。

大家都吃饱了,所以也没人理她。尤莫看了一眼阴沉地站在门口的阿多纳多,皱眉笑了笑。妓女们一个个注意到了阿多纳多,纷纷安静下来。有的用手拢着头发,嘴里叼着发夹,有的单脚跳着,寻找鞋子。

“这是我对你的最后一次警告。如果你不守规矩,你将不再受到欢迎。”

他努力把扬州话讲成北京话,惹得几个爱笑的女孩子心烦意乱。

“从现在开始,不许大声喧哗,不许在外面走动,不许和女学生接触……”

“那上厕所呢?”

“这里只有一间女厕所,在他们楼上。”

阿多纳多心想:这么关键的事,竟然被人忽略了。他道:“我已经让阿古帮你们解决了这个问题,幸好只是暂时的,最多两天时间,我们就会把你们送到安全的地方。”他心里在讨论,是让他们用铅桶还是木桶,用什么做桶盖?“所以我代表英格曼神父,请求你们这两天不要妄自菲薄,不要亵渎神明。”

红凌说道:“我真想进寺院。”

“闭嘴听着,我还没说完!”阿多纳多又忘记了礼貌,用粗鲁的声音大声吼道。

“你一天吃几顿饭?”豆蔻问。她对着镜子用粉盒挤着鼻子上的痘痘。

“小姐,您一天想吃几顿饭?”阿多纳多压抑着内心的鄙视和愤怒问道。

“我们一般一天吃四顿饭,外加晚上一顿饭。”豆蔻认真地回答。

“你是来探亲的吗?豆蔻?”余生看了一眼阿娜多娜说道。

红玲说:“晚饭就简单点吧,吃点零食,喝点汤就行。”她知道阿纳多鲁会生气,但她觉得惹他很有趣。根据她的经验,男人和女人打架,都会生气。

“我可以参加仪式吗?”她问道。

红凌拍手,开心的说道:“又是一个想要改过自新的人!老爸,她居然在问,周日一个人能喝多少红酒,你家的酒坛子她都能喝光!”

“操你!”他对她说。

就在阿多娜多要大叫的时候,有人一脚把琵琶踢到了地上,空中断掉的两根琴弦发出嗡嗡的响声。雨墨感到羞愧难当,她向阿多娜多比了个不和同伴站在一起的手势,说:“感谢你能收留我们姐妹俩。战争期间,南京的粮食价格一涨再涨,我们姐妹俩能在这里吃上一碗稀粥就已经很满足了。”

阿多纳多说:“谢谢你的理解。”他看了她一眼,没有生气。稀粥也好,浓粥也好,好像他们有得选。他对着门外说:“阿古,把面包拿进来。”

阿古一直等在门外,听到叫声,拎着布袋子走了进来。

“我们存的粮食不多了,只能靠学生们攒一点分给大家了。”阿古一边说着,一边解开了布袋。

一声如雷般的巨响,女人们全都蹲了下来,窗户玻璃嘎吱作响,一滩灰尘从堆放的圣经上倾泻而下。又是几声巨响接连响起,阿多纳多本人也蹲了下来。接下来的几分钟,所有人都在连续不断的炮声中缩成一团,面无表情。

阿多纳多怀疑,美国和日本是否宣战了?美国国旗是否成了轰炸目标?几分钟后,他得出结论,炮弹不是朝着教堂飞来的,但炮兵阵地非常近。

炮击一直持续到中午。

下午,女学生们被英格曼神父召集到教堂,在弥撒厅内坐着。她们看到这位六十多岁的神父呆呆地站在圣母子像下,神情平静,毫无气势。她们知道,一定有大事发生。祈祷是为她们的国家。当神父说“你们的父亲、长辈、兄弟、母亲和姐妹们,从此进入了更深的灾难”时,听起来像是在哀悼。只有姑姑淑娟看不出来,神父的祈祷与昨天不同。淑娟心不在焉,不知道父母此刻在干什么?那天早上轰炸时,远在美国的父母也许和往常一样酣睡。姑姑淑娟后来才知道,轰炸期间,父母一直守在收音机旁,久久没有改变姿势,听着美国男播音员报道日军的每一步战果,丝毫不在意。 她们一夜没睡,第二天也睡不着,因为传来的消息越来越糟:大批中国战俘和平民被进入南京城的日军屠杀。她们抱头大哭,就像淑娟和所有女孩此刻都在哭一样。

半分钟前神父告诉他们,日军占领了他们的总统府,神父说:“孩子们,今天是1937年12月13日,是你们民族最不幸的一天。”

她们哭了一会儿,突然听到一阵响声,回头一看,只见身后站着十几个妓女,想看看发生了什么事,却又不敢问。

当天的晚餐只有蔬菜汤,连点缀用的碎红肠都没有。女孩们明白其中的意思,因为她们吃得很郑重。她们不知道躲在安全区的父母是否安全,更担心逃到乡下的家人。父母当时收留她们,一是为了寻求美国和宗教的双重保护,二是为了保证她们的学业不被中断。

这时,豆蔻走进了餐厅,她知道自己有些失礼,绣花鞋底在古旧的木地板上蹭了蹭,尴尬地笑道:“有饭吗?”

女孩们看着她。

“你们天天吃面包?太辛苦了。”但是没人理她。

豆蔻只好自言自语:“不行,我是乡巴佬,吃不了西面包。”她走到桌前,看着汤桶,里面还剩着碎通心粉和煮熟的白菜。她厚颜无耻地笑了笑,拿起长柄铜勺。勺子和柄的夹角是90度。倒汤要熟练,就像从井里打水一样,直上直下。豆蔻不会,汤不停地倒回桶里。姑娘们就当她不存在一样,吃着饭。

“谁能帮帮我?”她厚颜无耻地说道,露出了深深的酒窝。

其中一个女孩说道:“快去找法比奥·阿多纳多神父。”

“我已经给他们打过电话了。”另一个女孩说道。

豆蔻想了想,蹲下来,嘟着嘴说:“我不帮你了。”她踮着脚尖,颤颤巍巍地把勺柄举到桶顶,但手臂有限,举到头顶时,勺子还在桶边以下。她试图自救,说:“桌子太高了。”

“你这个冬瓜,嫌桌子太高了。”有人打断道。

“你就是冬瓜。”豆蔻受够了,松开了手,铜勺掉回了桶里。

“烂冬瓜。”另一个女孩说道。

豆蔻顿时眼珠子都瞪出来了:“有种你就出来骂我!”

女生们也不想“壮胆”,而且对她这种贱货女孩子,关注她也是一种褒奖,于是继续默默吃饭。豆蔻刚要走到门口,另一个女生说:“六月烂冬瓜。”

“烂得太厉害了,连种子和桶都发臭了。”

豆蔻转身,竟然将碗里的汤泼向了说话的女孩。豆蔻比这些女孩大不了多少,目不识丁,头脑有些幼稚,但身体却很成熟。女孩们满心的不安、烦闷和难过,现在找到了一个发泄的出口,于是立刻扑向了豆蔻。一个女孩跑过来,关上餐厅的门,将背抵在门上。豆蔻原本是个小人,现在却成了她们的仇人。门被堵住了,但豆蔻清脆的脏话却挡不住,他们从门缝里传出来,阿多纳多远远就能听见。厨子陈乔治嫌他走得太慢,对他说:“你被打过一次了,我怕你又干坏事了!”

果然,门一开,豆蔻满脸是血,一撮头发被扯掉,正摸着头上铜色的秃疤,陈乔芝赶紧过来把她扶起来,她推开他,自己爬起来,依然倔强地说:“我从小就挨打,几把鸡毛掸子断在我身上,我就怕你那弱不禁风的拳头?几十个人打我,你算什么人!”

姑娘们看上去很受伤,脸色苍白,眼中满是泪水。四十多个姑娘坚称豆蔻是第一个开口、第一个发起攻击的人。她们到底受了多大的伤?那些脏得发臭、生蛆的脏话侵入了她们干净的耳朵。男女之间那些从未证实过的龌龊事,终于被豆蔻揭穿了。

阿多纳多让陈乔治把豆蔻送回仓库,他要向恩格尔曼神父请愿:立刻把这些女人送出去。他走进院子里,又听见仓库里传来一阵骚动。人天生高贵而卑微,女人更是如此。如果一个国家的灾难不能让这些女人有尊严,她们就只能一文不值,连粪土都不如。法比·阿多纳多三岁时,父母在传教时染上瘟疫,几乎同时死去。他被一个中国基督徒收养并抚养长大。二十岁时,他投奔了恩格尔曼神父,皈依了天主教。后来,恩格尔曼送他去美国深造两年,回国后又成了恩格尔曼的助手。法比·阿多纳多因此​​可以反思自己作为中国人的自卑,也可以以一个外国人的眼光看待中国的国民性。 面对这群妓女,他的两种人格同时觉醒,于是他既优越又自卑,厌恶之余又感到无助。像家人一样,他常常对自己说:“为了尊严而战吧!”他又像局外人,冷冷地想:“没有人能像你们这样救赎一个民族。”此时,他听着远处偶尔传来的枪声和妓女们的嬉闹声,摇了摇头。这才多久?她们对枪声习以为常,习以为常。他没有去打扰她们。他明白她们在干什么:这是一场饮酒游戏,谁输了,就要喝一大口冷水作为惩罚。

法比·阿多纳多朝主楼走去,突然,枪声大作,机关枪也加入进来。难道还有中国军队在抵抗?但他知道,中国军队昨天天黑前就撤退了。枪声持续了一个多小时。阿多纳多和英格曼神父断断续续地交谈着,两人都在猜测密集的枪声是怎么回事。原本阿多纳多是来向英格曼汇报女学生和豆蔻冲突的事情的,打算督促英格曼把妓女们送到安全区。可一走进英格曼的客厅,他就感觉到神父满脑子都是更深的担忧,他想要谈的事情在这种气氛下显得格格不入,也不够有分量。英格曼神父正在短波电台里收听外国电台关于南京局势的报道,他看了一眼匆匆赶来的阿多纳多,甚至懒得让他坐下。 沉默中听了半个小时嘈杂的广播后,英格曼神父说道:“看来是真的了——他们正在秘密处决中国士兵。刚才的枪声就是从河边的刑场传来的。连德国人都对此感到震惊。”

将近十点钟的时候枪声才渐渐平息。

英格曼神父对阿多纳多说:“按铃。”

“父亲,……”阿多纳多没有动。

英格曼明白阿多纳多的意思,现在整座城市都处于一种不稳的状态,最好不要给入侵者带来任何的干扰。

“刚刚有数万人死去。他们都是放下武器的无辜者。他们就像羔羊一样被屠杀。法比,敲钟吧。”英格曼神父慢慢挺直略微驼背的身子说道。

姑娘们已经睡下了,听到铃声,她们纷纷披上衣服,跑下楼。妓女们也聚集在仓库门口,仰望着铃声。铃声听起来十分悦耳,又十分不祥,她们不知为何,手拉着手。铃声的奇异吸引力让她们隐约觉得自己失去了什么。她们失去的不仅仅是南京城的大街小巷,不仅仅是从未踏足过的总统府,似乎她们失去的不仅仅是她们最初的贞操。这种失落是无法用语言形容的。她们想,铃声不应该再响了,它正在将她们一个个地清空。

英格曼神父站在院子中央,他用低沉而简短的声音重复着从广播里听到的新闻,“如果这个新闻是真的——数千名战俘被一举枪毙,那我宁愿相信我们又回到了中世纪。对于中国人来说,历史上活埋四十万赵国战俘的丑闻,想必大家并不陌生,千万不要误以为历史又进步了很多。”神父说到这里停了下来,他的声音越来越沙哑,中文也越来越生硬。

英格曼神父带领民众为遇难者默哀后,让阿多纳多带领女孩们唱了一首安魂曲。当妓女们回到仓库时,她们安静了许多。

晚上,姑姑淑娟和另外一个女孩睡在一张床上,连续不断的枪声和成千上万士兵被屠杀的场景在淑娟的脑海里还很模糊,她无法想象当时的场景有多么惨烈,直到长大以后,她才意识到这场大规模的屠杀有多么残忍。

淑娟想把初潮的事告诉同伴,却发现开口很难。她从少女沦落为女人,这一沦落是万恶之源。门上传来一阵乱七八糟的敲门声。门是后门,正对着他们的窗户,锁了很多年。

阿古还没睡,提着灯笼跑了过来。阿多纳托已经站在后门,示意阿古不要出声。但灯笼的亮光显然已经从门缝里漏了出来,门外的人更加愤怒,用铁棍猛烈地敲打着槐木门,仿佛骨头和肉都要碎了。

“先生,请开门……是埋葬队……有一个中国士兵还活着。如果你不救他,他又会被鬼子射杀的!”

阿多纳多故意用西式汉语说:“请你们走开,这是美国教堂,我们不会卷入中日战争。”

“先生……”这次是一个满脸鲜血、布满弹孔的声音:“先生,请救救我……”

“请走开。我很抱歉。”

送葬队的人在门外大声喊道:“日本鬼子随时可能来!要是他们来了,他就会死,我也会死!看在上帝的份上!我也是基督徒。”

“请立即将他带至国际安全区。”

“路太长,到处都是柜子,他又伤得很重,求求你!……”

“很抱歉。请不要强迫本教会违背中立立场。”

不远处响起两声枪响,埋尸男子说:“慈善家,请你进来吧!”随后他的脚步声沿着墙边渐渐远去。

这时,陈乔治扶着英格曼神父下了楼。神父在楼梯口停了下来,然后转身,慢慢地沿着来时的路走回去。他不能无视门外中国士兵的生死,更不能无视教堂里几十名女孩的安危。

法比·阿多纳多从阿古手中接过钥匙,打开生锈的锁,打开门,探出身子,然后迅速退后,关上了门。

英格曼神父在第五级台阶处停了下来,听阿多纳多说道:“不是一个,是三个!三个中国伤兵!……”

埋尸人的声音再次响起:“那边有鬼子来了!骑马的!……”

看来他只是假装离开,假装把伤员留下,什么都不管。他的伎俩果然奏效了,阿多纳多打开了门。他谎称伤员只有一个人,怕人太多教会不愿意收留他。

“你撒谎了!”阿多纳多指责道。“中国人到这个时候还在撒谎!”

阿古说道:“救人啊,救一个人和救一百个人有什么区别!”他第一次用这样的语气跟外国人说话。

“闭嘴!”阿多纳多大喊。

果然,不远处的街道上传来马蹄声渐行渐近,厨房旁边巨大的煤堆后面传来一道嘶哑的声音:“开门!不开门我就开枪了!”

这时,人们看到两名全副武装的中国士兵出现,一个拿着手枪,一个拿着步枪。英格曼神父迅速在胸前画了个十字。两人都拉开了枪栓,拿着步枪的男子踉跄了一步。人们看到他的裤腿下半部分几乎已经黑了,上面浸满了鲜血。

“开门,法比,”英曼神父说道。

法比恨恨地做了一个快速的手势,顾某立刻把钥匙插进锁里。埋葬队的人说:“快点!”

钥匙孔锈迹斑斑,阿古试了好几次都没能打开。拿着长枪的士兵冲了过来,阿多纳多肩膀抽搐,脖子紧绷,双手向上伸着,不知道是该护住脑袋,还是向刺刀求饶。但士兵只是把刺刀插进门栓,用力一撬,刺刀就断了,门栓也松了。一大群黑影冲了进来。

后门关上没多久,一队马队从街角小跑过来。门内所有人都呆住了,两名全副武装的士兵将枪口对准后门,准备在门打开后立即开火。直到马蹄声的回音消失在夜空中,人们才恢复行动。

英格曼神父首先看到的是两个穿着黑色背心、胸前缠着长长的圆形白布的人。他断定这两个人是“埋尸队”的成员,是日本人临时雇佣的中国劳工。他们每个人抬着一个血淋淋的人影,很可能是死里逃生的中国战俘。另一个战俘还能自己站立,一只手捂着左肋,上面也沾满了一大片深色血迹。英格曼神父问他们一共死了多少战俘。他们回答不上来,说有好几个刑场,没来得及埋葬的尸体就会被焚烧。

“阿古,你赶紧去拿急救药品,再带点棉絮给他们带走。”英格曼的意思很明确,他们这样的客人,是不能来的。

拿手枪的男人没有收回攻击姿态,枪口依然指向英格曼神父:“你想让他们去哪儿?”

“请放下武器并和我说话。”牧师威严地说道。

手持手枪的男子大约三十岁左右。他的制服破旧不堪,但右胸口袋里有一支钢笔。他说:“对不起。”

“你要用武器强迫我收留你吗?”英格曼说。

“因为只有当你带着武器说话时人们才会听。”

法比·阿多纳多大声喊道:“你们为什么不拿着枪让日本人听你们的话?”

英格曼拦住他,说道:“法比。”他转身对拿着手枪的男人说:“警官先生,我无法和一个带着武器的人谈判。请你放下你的武器。”

军官首先放下了枪,士兵们也纷纷效仿。

陈乔治这时出现了,气喘吁吁地说:“我刚刚烧了热水,你快去洗一下伤口包扎一下!”他转头对英格曼神父说道:“我怕他失血过多,救不回来了,你先到我房间来,上点药,包扎一下伤口。”

英曼神父对正在埋葬尸体的两名男子说道:“先去处理他们的伤口。”

阿姑听了,像是得到了赦免一样,赶紧上来帮着两个葬队的人把伤员抬到陈巧芝的家里。陈巧芝家紧挨着厨房,门口在一个一人高的煤池后面,相当隐蔽。

那天晚上,女孩们一夜未眠。天亮时,她们看到妓女们正在洗一些旧窗帘,并把它们挂在一根临时的麻绳上晾干。这些窗帘将作为伤员的寝具。

吃完早饭,穿着弥撒长袍的英格曼神父和法比·阿多纳多发动了那辆老旧的福特车,两人匆匆出门,直到晚饭前才回来。英格曼神父面容憔悴,眼神空洞,上楼时双手紧握楼梯扶手。晚自习时,女生们问法比·阿多纳多,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让英格曼神父如此失态。阿多纳多告诉她们,在从安全区回来的路上,他和英格曼神父差点被日本兵开枪打死。女生们问,日本兵敢枪杀美国神父吗?阿多纳多想说什么,喉结却连连起伏,只能摇头,忍住了话头。

淑娟和女同学们两天后从妓女口中得知了阿多纳多向她们隐瞒的事情。阿多纳多在给她们讲课时把这件事告诉了她们。当时,妓女们抱怨晚上太冷,睡不着觉,要求在仓库里点火。阿多纳多对她们说:“你们还觉得冷吗?知道我和英格曼神父为什么差点被日本兵打死吗?”他把事情的经过讲了出来。她们的车从安全区开回来时,原本行驶的那条街着火了,她们不得不绕道走小巷。天刚黑,六个日本兵拦住一个正在脱衣服的十七八岁女孩。英格曼神父让阿多纳多停车。他只用英语说了一句:“看在上帝的份上,你们也有姐妹。”日本兵向他射出了一连串的子弹。 要不是阿多那开车快,日本兵早就把那两个目击证人打死了。要不是我姑姑淑娟和她的女同学们又一次和妓女们发生冲突,也不会从她们口中得知这件事。冲突的起因是这样的:奶奶和玉生正分工把便桶抬到楼上厕所的时候,正好是女生起床的时间,女生们让她们先抬到楼下,上课的时候再抬上楼。奶奶很不满,说把一桶几十公斤重的粪便抬上抬下楼梯很好玩。女生们指责她们吃得太多,排泄太多。玉生反驳说南京所有的有钱女人,不管是良家妇女还是妓女,在日本鬼子面前都一样,都脱掉裤子,张开双腿,你们不信吗? 去问英格曼神父,问他前天看见了什么!要不,去问那个假江北的阿多纳多,那个被一群日本鬼子弄哭的女孩是不是谁家的女儿!

女孩子们知道这件事后,才真正明白了什么是恐怖。恐怖的不只是强奸本身,而是在强奸犯面前,所有女性都是平等的,无论她们的地位如何。在强奸犯眼里,知耻与不知耻都是一样的,女性最神圣、最肮脏的私处,都受到同等对待。

几年后,姑姑淑娟才明白,为什么英曼神父那天从安全区回来时,一脸病容。这不完全是因为他亲眼目睹了一场轮奸,也不完全是因为他向安全区提出收留中国伤兵和几十名在教堂避难的妓女的请求,却遭到了婉言拒绝。安全区的负责人告诉英曼神父,日本兵曾多次来安全区追捕中国士兵。

日军抓捕并枪杀青壮年男性平民,但美国教会更愿意提供庇护。至于妓女,安全区并不能保护她们,日军搜寻年轻女子比搜寻中国士兵还要疯狂。英格曼神父那天濒临死亡,不仅因为他看到日军吉普车从一米多高的中国人尸体上碾过,似乎从江边滚滚而来的被烧死的战俘冒出的灼热烟雾也不是他灵魂飞走、绝望的理由。1948年冬天他离开中国时,对到码头送行的淑娟等女学生说,他作为神的使者,作为一个普通人,是一个很大的失败。他也想整理一下1937年冬天混乱的心情,但说着说着,却发现自己更加混乱了。我猜他的混乱是因为他觉得自己被欺骗了; 如果真的有上帝,上帝怎么会这么无能?他一定为他的上帝找了很多借口,其中一条是:上帝向人们展示了地狱的景象,必定有一个伟大的启示。而他对这个启示根本就没有答案。

姑姑淑娟和她的同学们很快就熟悉了这些伤兵。伤兵们恢复了一些体力,太阳出来的时候会坐在院子里捉虱子。她们给姑娘们讲起了战争的经过。虽然她们输掉了战争,但在姑娘们眼里,她们却成了英雄。她们讲起战争中一个个牺牲的战友,有时突然顿住,过一会儿又说:“记不太清楚了。”唯一没有讲到的,是她们是如何被俘的,是如何被集中到连队、营房里,静静地等待命运的安排。她们不愿讲起日本兵如何用手指般粗的绳子绑住她们的胳膊,一动不动,捆成一团。她们全靠猜测,才明白日本人接下来会对他们做什么。那天晚上很冷,她们相依为命,就这样捆成一团,坐在湿漉漉的泥地上。 虽然经过几天几夜的战斗,他们已经精疲力竭,但身上的伤口却像尖牙一样咬着他们,让他们无法入睡。天刚亮,日军又开始发新的调令,让他们排好队,向江边行进。有些人感觉到不祥,但还是跟着队伍,有秩序地向江边行进。队伍长得没有尽头,他们唯一能感到的安慰是,他们是和战友一起行进,就算真的要上刑场,他们也不会孤单一人。伤员们即使想告诉姑娘们,也无法解释,为什么她们在江边的沙滩上蹲了整整一天,一直等到天再次黑下来;一群人,一天前还打算拼死一搏,可此刻却如此认命,任由几十挺机枪向他们扫射。似乎有人喊道:“兄弟们,我们上当了!打他们!” 数以万计的人转眼间变成了一堆抽搐的血肉。伤员中有一个叫王全有的军士,他没有被埋葬队从尸体堆里挖出来。他的死里逃生堪称奇迹:一颗子弹恰好打中他的右臂,将绳子打断,他拖着断臂滚进河里,天亮时游回血泊,与埋葬队相遇。伤兵们不愿把这个故事告诉女学员们,因为在整个军旅生涯中,他们从来没有想过会有如此懦弱的下场:乖乖地走进自己的坟墓,如此有纪律地排成一排回应枪声。为此,他们红着眼睛茫然地想,对日本人的信任和服从是他们最可耻的失败。

从安全区回来的第三天,英格曼神父来到伤员住处。他已经知道,口袋里拿着笔的军官姓戴,是教导团的教官。伤势最重的是年仅十七岁的王普生。王普生的头和脸上缠着纱布,只有右臂没有受伤。看到神父进来,他趴在那里,举起右手放在太阳穴上行礼。英格曼神父突然改口说了话。他来时安排好的第一句话是:“非常抱歉,我们不能把你留在这里休养。”这时,他笑着看着行礼的王普生,嘴唇张开,话语变成了:“你感觉好些了吗?”他知道这很难。如果事先挂在嘴边的话都能突然改口,他就没法临时安排其他的告别话语了。 他本想劝说伤员们离开教堂,躲进乡下或者山里,晚上可以偷偷溜出教堂,他也为他们准备了足够的食物和药品。但看到王普生缠着绷带的脸,精心编辑过的讲稿瞬间变成了这样一句话:“本教堂可以再容纳你们几天,但作为在这里避难的普通难民,你们必须放下武器。”

伤员们沉默了,慢慢将目光转向了戴教官。

戴指导员说:“请允许我们保留两枚手榴弹。”

英格曼神父又恢复了往日的尊严:“本教堂只接受手无寸铁的平民。”

戴指导员说道:“最后这两颗手榴弹,不是用来进攻的,也不是用来防御的。”他扫了众人一眼。

英格曼神父当然明白这两颗手榴弹的用途,他们三个人都曾经当过俘虏,经历过枪决,有了这两颗手榴弹,结局会是光明的,甚至是光荣的,对于败军来说,没有什么比永远的撤退更体面、更有尊严的了,运气好的话,还能拖走几个敌人。

英曼神父说道:“如果是这样的话,那你就不是手无寸铁了。”

一名叫李全有的士官长说道:“戴指导员,你听神父的话就行。”

戴指导员沉默了一会儿,抬头看着所有的伤员,说道:“同意李全有意见的,请举手。”

没有人举手。

英格曼神父说:“如果手榴弹爆炸,日本人就会指责教会窝藏中国武装士兵,那么教会收容难民的慈善事业就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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