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里是全球“奢侈品”最集中的地方，接待过皇马主教练穆里尼奥以及那些年薪千万欧元的球星，卡卡、罗纳尔多都来过这里。
这是位于广州三元里的皮具批发市场。
上午十点，来自全国各地、阿拉伯、南非的批发商、商场里的小摊主，挤满了批发市场，国产皮、原版皮、仿品、1：1等专业术语，精准表达着各自的需求，谈妥价格后，就等着下班前来提货。
下午五点过后，批发市场进入一天中最忙碌的时刻。人们开始不耐烦了，拉着货物的推车匆匆而过。卷帘门终于被拉下，战场转移到市场外的广场。白天不见踪影的快递公司迅速占领了门口的位置，堆积如山的货箱只在这里停留了短短的一个小时。
两天后，这些商品就会被送往北京女人街、上海长乐路、武汉淘宝店，甚至新疆克拉玛依街头的精品店。不到一个月的时间，不同品牌、不同款式、不同做工的“奢侈品”就会出现在公交车、高档写字楼等各个场所，彰显着各自主人的地位和品味。
人们手里紧握的，不仅仅是一只好坏参半的A货（极少数通过非正规渠道购买到的正品和质量参差不齐的仿品的统称）包，更是寄托着人们对美好生活的向往，对自身价值的评判，以及奢侈品牌进入中国所带动的巨大的虚荣经济。
土地掠夺
正品与仿品，犹如主体与主体的投影，一明一暗、一真一假，相互共存，相互生发。
1992年，路易·威登（LV）正式进入中国，在北京王府饭店开设了第一家专卖店。那一年，小凡4岁，宁宁12岁，老王16岁，他们并不知道，自己未来的生活，会被这个品牌改变。
随着LV的入驻，全球各地的奢侈品牌开始纷纷在中国设厂。20年来，它们为中国消费者辛勤构筑了一个庞大而绚烂的梦想，而这个国家也给予了它们如梦的回报。据咨询公司麦肯锡2012年发布的奢侈品消费报告显示，中国已成为全球最大的奢侈品消费国（不包括私人飞机、游艇等），市场规模高达1800亿元。
奢侈品的影响力越来越大，与此同时，规模更大的假货产业也在争相抢占市场份额。正品与假货，如同主体与投影，一明一暗、一真一假，共存共荣。如今，中国是全球最大的奢侈品消费国，也是全球生产和消费假货数量最多的国家。
记者与宁宁在北京国贸的COSTA咖啡厅见面，宁宁有一份体面的工作，闲暇时在北京经营一家假包店。“左边这个姑娘的CLINE质量不错，但不是真的，不是这个颜色，右边这个大叔有点过分，进货价才300多元。”
宁宁的供货商之一小凡家住广州附近的农村，但她对奢侈品的熟悉却比同龄人要早。“十年前，我们家附近就有生产假货的工厂。”如今，小凡和男友在广州三元里皮革批发市场经营着三个摊位。
小范先是买下了一个靠墙约4平米的摊位，3层的货架上摆放着大约40个包包。“这里租金2万元一个月，那边位置好一点的要6万元。”也就是说，这里的单价租金（170-400元/平米）比地价最贵的北京CBD还要高。每天，数百个包包从这个4平米的店铺流向全国，最火爆的款式一个月能达到2000个。
小范还和别人合伙开了一家专门生产的工厂，说是工厂，其实就是一个不到10个人的小作坊，小范估计，广东类似的小作坊至少有上千家。
无数的宁宁、小饭铺、小作坊交织在一起，构成了一条巨大的灰色产业链，每年的产值难以估算。
假货与真货
只要一家公司推出一款畅销的新产品，许多其他公司就会迅速效仿。
近几个月来，小凡又开始了新一轮的“战略调整”。
过去，小凡卖的货品有两种品质，一种是真正的“A货”——单纯从图片上看和正品相差无几，或者仿品质量不错，很容易看出皮质和细节上的瑕疵。在这个市场，大部分卖家卖的都是这种A货，价格在300元到1000元不等。消费者主要是对奢侈品不太了解的消费者，或者即使发现是假货也不在乎的消费者。
相比之下，小凡在这个批发市场就更讲究一些——只卖品牌已经出过的款式，而一些小作坊经常会生产品牌专柜没有的颜色和款式。而且，这里的爆红速度比正品市场要快得多。“只要有一家公司推出一款畅销的新品，就会有很多其他公司迅速跟进。”宁宁举了一个例子，“（宝格丽）年初推出了一款新款蛇头包。这款包在市场上不算热销，但在这里，有不下50家公司在卖，而且每一家的销量都不错。”
小范卖的另外一类产品是质量相对不错的“A品”，有原装面料、高品质仿五金、原装洗水标。“这个洗水标可以验证。”小范熟练地从抽屉里拿出一个小手电筒，在类似验钞机的蓝光照射下，洗水标显示出防伪纹路。“两者价格相差一半，但想要好产品的人越来越多。”
小范的说法得到了宁宁的证实，“我一个同事卖假货10年了，生意好的时候300元的货卖800元，一天能卖出十多个，现在连几个都卖不出去，消费者要的是能到柜台检查的东西。”
“支持柜台验货”已经成为了业内的一句俗语。但事实上，在记者所驻扎的批发市场，很多宣称所售商品可以柜台验货的店铺，往往并没有见到多少正品。
从今年5月份开始，小凡的小作坊就不再生产一般质量的A货，只生产精品。但奢侈品公司生产管理流程严格，原厂皮料怎么可能从正规的代工厂流出？小凡透露，比如国内有代工厂，这是业内众所周知的秘密。除了整包厂，国内还有两家原材料厂家。“我们买断了他们的采购，能拿到原材料和洗水标。”可验证的洗水标，是小凡在这个市场的核心竞争力。
正是因为这张防伪标签，小范才成为了宁宁的供应商。宁宁的供应商大部分都在东莞。在这个行业里，“广州制造”和“东莞制造”是有区别的，后者代表着更高的品质和真实性。
宁宁是一家知名外企的策划师，毕业于清华大学MBA。她喜欢各种品牌的包包，家里的包包总价值在10万元左右。在一次初中同学聚会上，她遇到了一位在LVMH集团做质检员的老同学，老同学给她讲了奢侈品在中国代工的情况，让宁宁震惊不已。
那次聚会之后，宁宁对奢侈品有了新的看法。回国后，她上网搜索老同学说的代工厂，“确实在中国有一家叫时代皮具的公司，是上市公司，主要生产Coach、Prada，后者还持有时代皮具的股份，而时代皮具只是其中一家，还有更大规模的代工厂。”之后，宁宁确信，很多大牌奢侈品其实都是在中国生产的，“一线品牌有Bally、Prada、Miu Miu，轻奢品牌有Coach、Tory Burch、Kors。”
很快，宁宁就决定和做质检员的同学开一家小店，目标客户主要是像宁宁这样在外企上班的，特别担心被发现带假货，所以对商品的质量要求比较高。“我一直开玩笑说我开的是假包店，但其实我店里卖的都是真货或者半真半假的拼装货。”所谓的“拼装货”，最差也是原皮加高仿五金，好一点的也可以是原皮、原五金加内衬。
“Hermès、LV、Gucci都有自己的工厂生产；Dior有部分外包，但工厂不在中国；CLINE、Loewe等都是在中国生产，再运回本国组装，所以这些品牌不可能有正品或者半正品。”宁宁对国内的A货市场了如指掌，“给我看图片，我大概估个价，误差肯定不会在50元。”
老王是宁宁的第一个供货商，是宁宁的同学介绍认识的。老王原本是一家奢侈品牌代工工厂的工人，年近四十。三年前，他突然“醒悟”：“再在厂里干下去，日子就这么过去了。”于是他果断从工厂辞职，利用积累的关系，做了一个小批发商，卖一些高端的A级货，也就是正品和组装货。如今，老王的年收入超过50万元，比在工厂上班可多了。
曾经做过打工仔的老王很看不起“广州货”，在他看来，东莞货和广州货完全不一样，“拿到工厂的图纸，我们才敢做。”老王的目的是模仿正品工厂生产，工厂生产什么，他们就根据手里的原料做什么，“所以有时候我们会比专柜发货更早。”
老王有时候也会从别的工厂拿点货过来卖，毕竟自己的产品太单调了。“拿到货的时候，供应商都会跟我们说是工厂原装的，但我不知道是不是真的。”
宁宁和老王有着同样的困惑。即便和她有良好合作关系的供应商称产品是正品，宁宁依然不能确定。“我每次都会去柜台验货。”事实上，没有一家奢侈品柜台提供验货服务。宁宁所谓的“验货”只是凭着自己的记忆和分析，去柜台仔细对比。但还是有不确定性，比如供应欧洲的型号，或者在直销店销售的型号，国内没有，就没有办法验货。
如果消费者能以不到正品30%的价格买到正品，就会觉得赚到了，所以无论是卖家还是买家，当有关正品的传说传开后，整个链条上的所有人都愿意相信。
虚荣经济的界限
这种生意依赖的是消费者的不成熟，如今越来越多的年轻人愿意购买价格实惠的奢侈品牌。
奢侈品牌斥巨资为消费者提供超越产品的体验。
2012年，Prada集团总营收3.297亿欧元，毛利率高达72%，最终税前利润率仅为26.8%。也就是说，花了1.5亿欧元去打造像迷宫一样让消费者眼花缭乱的门店、发布精美的广告、让包包戴在明星手腕上。
这些美物不仅蔓延到了愿意花上万块钱买一个包包的消费者，还蔓延到了没有经济实力或者不愿意花高价买一个包包，但又想拥有的消费者，于是需求就出现了，仿品就流行起来，这个行业开始繁荣起来。
即便是假货，在国内拥有十多年经验的厂商也开始愿意为顾客提供更好的体验。除了包包本身，还会附赠全套配套的防尘袋、身份证、香港发票等。“真正的正品只有裸包，原因很简单，包装完好之后，都是成品，厂家盘点很严格，怎么可能拿出来。”宁宁认为，“对于买假货的人来说，拿到这些是没有意义的，无法保证。但这些全套道具还是会给买家一些心理安慰。”
然而，这种虚荣经济热潮能持续多久呢？
首先，高端仿品行业的公司不能暴露在公众面前，否则永远做不大。如今监管越来越严，小范每周一都要接受市场的检查，虽然是例行公事，但有明显商标的商品必须下架。在小范工作的批发市场，摆放的包包全部被淡化了商标，比如五金件会被刮掉。另外，作为这类商品主要渠道之一的淘宝也开始监管，做得好的卖家会淡化品牌名称的某个字母，比如Prada就会被标记为Pr*dad。
其次，做这种生意其实依赖的是消费市场的不成熟，过去消费者只有1000元以下的国产品牌和10000元以上的奢侈品牌，而如今介于两者之间的轻奢品牌和设计师品牌越来越多，包括Coach、Tory Burch、Kors等，更多年轻人愿意买。
再者，市场本身存在劣币驱逐良币的现象，一方面消费者想要质量更好的包包，但另一方面，能提供优质包包的卖家利润并不理想，由于消费者不懂生意，600元的包包和800元的包包可以以同样的价格出售，良品生意很难做。
宁宁举例，以中号“普拉达杀手包”为例，国内售价为14800元，而以赃物为主的正品进价至少在5000元以上。“你告诉我怎么卖？如果我把价格提高到7000元，利润率只有40%，但是谁愿意花7000元买一个来历不明的包呢？”
相比较而言，拼装货性价比更高，只是五金配件不对。正品普拉达的五金配件镀的是24K金，拼装货用的五金配件也镀了金，但纯度没有那么高。“这种货品进价才2000多元，能卖到3000元，利润60%。而‘广州货’的顶级杀手中号包进价才900元，能卖到1800元，利润超过100%。”
夜幕笼罩下，广州三元里皮具批发市场进入忙碌期，搬运工们只想用最短的时间把货物从仓库运到摊位，然后迅速进入下一个周期。这个繁华而混乱的行业何时才能迎来转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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