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第一财经(cbn-yicai)
作者:陈慧琳、简乐言、陈珊珊
当从欧洲购买一个奢侈品包包时,从产品、包装、收据到物流单据,都有可能出现假货,这些看上去款式和材质相同、与正品相差无几的高品质仿品,实际售价可能只有正品的十分之一。
《第一财经日报》记者经过近期的实地调研和多方采访了解到,奢侈品品牌及其附加内容所带来的旺盛消费需求,导致不少商家以原价十分之一的低价收购高端仿制奢侈品,然后以同样的价格出售,而正品以二折、一折的价格出售则能带来丰厚的利润,这也促使制假售假产业链日趋成熟。
随着高端仿制奢侈品充斥市场,假代购行业也应运而生,高端仿品加上各种假钞和物流配送,可以让一切看上去就像是从国外买回来的高端商品,灰色利润高到难以想象。
另一方面,相关刑罚量刑比值低等因素导致假冒奢侈品“难除,春风一吹又生”,制假、售假与查假、打假长期处于对峙状态。
从义乌到广州
在义乌几乎没有买不到的小商品,曾经人头攒动的义乌小商品城其实并没有想象中那么热闹繁华。
5月份的一天,第一财经记者上午9点半走进以箱包皮具为主营业务的商贸城三区,店里几乎没什么人。商贸城内纵横交错的通道里,店铺林立,最大的店铺面积也不过1000多平方米,店主多为箱包皮具生产企业。将近11点,商贸城里依然人烟稀少。
来义乌四年、在淘宝、拼多多等电商平台开了五家网店的郑大强告诉第一财经记者,对于网店经营者来说,商贸城的商品价格还是比较高的,熟悉行业规则后,店主基本都会直接向厂家进货,一些还在商贸城进货的人,在建立关系后,就很少来现场采购了,店主大多时候都是直接从商贸城或者工厂发货。
《第一财经》记者走访了整个箱包皮具区,并没有发现任何高端奢侈品的仿制品,仅有的仿制品是一些形状、款式、颜色相似,但材质、做工却相差甚远的包包,很多包包款式相似,只印有奢侈品牌的logo,只是logo的形状略有不同。
在一家箱包店,第一财经记者向店主魏芳询问店内陈列的一款带有LV元素的包包,店主称只做批发,起订量为每包35元(120个),这就是摆在店里卖的,并不是奢侈品的高端仿品,只是长得像而已,加上一些做旧花等经典元素,让包包看起来更高端一些。”魏芳告诉第一财经记者,我们做的只是普通的小商品贸易,有些商家想模仿我们,所以款式、标识可能会有些许不同。
在另一家街边小店,记者见到了售卖仿冒GUCCI包包的店主。乍一看,外形、条纹与正品十分相似,但仔细看后,可以发现拉链、内袋等细节处理得较为粗糙。据说,做工不同的包包和钱包价格也不同,从几百元到几千元不等。
一家外贸包包店的老板余琪悄悄告诉第一财经记者,如果想找高端仿奢侈品货源,他可以帮忙牵线搭桥,这些高端仿奢侈品大部分都来自广州,他叔叔家里就是从事这方面的工作的。
放眼万里之外,广州北部的三元里是广州南北交通最繁忙的要道之一,这里聚集了近30家大型皮具市场,大量的皮具从这里运往全国各地乃至世界各个角落。每年的皮具交易额高达400亿元。在熙熙攘攘的市场中,还隐藏着一个巨大的高端仿奢侈品交易市场。
几年前,电影《碟中谍》的上映,让PRADA“杀手包”火了一把,因为买不到包包,冰琪决定把目光转向高端仿制奢侈品市场,于是就让广州的朋友帮她在三元里买到了这款高端仿制包。最终,她以不到正品十分之一的价格买到了一款高端仿制包,而且和正品并无明显区别。
小马是三元里众多高端仿皮具的兜售者之一,小马每天的日程就是在三元里地铁口或者天桥附近走动,发宣传卡,招揽顾客到各个高端仿皮具店的销售点。顺着小马的脚步,第一财经记者来到了距离三元里地铁站A出口约一公里的一排老式居民楼。楼下聚集着各类店铺,门口坐着三三两两的人。穿行在人群中,你会不自觉地感觉到各种扫描的目光投向你,仿佛置身于90年代的警匪片场景之中。
“这些都是我们的探子,最近他们检查的太严了,对方要是不太友好,我们一眼就能认出来,只要有动静,这些人就会立刻通知后方人员,除非有我们的人陪同,否则没人会给你开门,就算你是常客,你一个人来,也没人会给你开门。”小马承认。
小马最终在一栋约有三十年历史的五六层老居民楼前停了下来。楼下的大铁门紧闭,小马按了门铃后,铁门打开,出来几名工作人员,小心翼翼地扫了一眼后,才让我进去。沿楼梯上去,每条楼道里都蹲着不同的工作人员。穿过重重铁门后,记者来到一间售卖高端仿皮具的房间,房间内有数名工作人员守着。进去之后,房间的门立刻被关上了。不到一百平米的房间里,摆满了LV、GUCCI、Dior等各大奢侈品牌的各类高端仿皮包,被分成了好几个隔间,每个隔间的商品都有不同的价位。
“现在的顾客太挑剔了,都想买到好产品,所以我们不做劣质的仿制品了。”销售人员介绍说。
除了皮具,这栋居民楼还售卖高档的仿品饰品、香水、衣服等。这些产品分布在不同的房间或楼层,走到哪里,门里门外都有人守着。相比“简陋”的义乌,这里的产品可谓是仿品中的“战斗机”。
制假售假利润链
有需求才有供给,如此庞大的高端仿奢侈品市场背后,首先是大量的客户,第一财经记者根据多方采访了解到,高端仿奢侈品的买家一般有这么几种类型:一类是代购;一类是想买正品,实际买的却是高品质仿品的人;还有一类是明明想买高品质仿品的人。
多年来,小马积累了一大批客户名单,这些客户中有代购、实体店主等,来自世界各地。“有些代购确实在海外代购奢侈品,但不一定寄给客户,都是正品,这样的代购我接触过不少。”小马介绍。
有需求,自然就有生产高品质仿品的厂家,第一财经记者看到,三元里店里陈列的包包无论从材质、做工还是配件上,都似乎和正品没什么区别,在这里,你只需要花正品十分之一的价格,就能买到和正品一模一样的产品。
“我们有客户把货拿回家当正品卖,根本没人看得出来。我们的产品都是老板从海外买回来拆开,然后按照1:1的比例复制的正品。”元里一位商家说,“正品一出新款,我们这边几天就能复制出来。在这里买的产品,如果有什么质量问题,可以来这里维修,我们提供售后服务。”
李莉多年来一直做各类高品质仿品的销售,她直接告诉第一财经记者,做这个生意,生产和销售必须一体化,从合作工厂到销售必须无缝衔接。“这些工厂都是专业做箱包的,有的甚至是给知名品牌代工的,所以技术很强。如果要做高端仿奢侈品,不管是包包还是服装,都可以做,但相似度如何,要看产品质量,你愿意花多少钱?比如你想低成本做一件名牌风衣,面料、做工就差一点,细节也有差别;如果你愿意多花点钱,面料跟正品一样,扣子也不一样,细节、做工接近正品;如果你多花点钱,工厂可以给你开模、制版,做出跟正品几乎一模一样的产品。”李莉说。
余琪给第一财经记者举了一个例子,一款正品包包售价2万元,高端仿品包包一般分为三个等级:原装、原单、顶级仿品。
也就是说,你用原装十分之一的价格就能买到和原装款式、品质相同甚至更好的包包,从性价比的角度来说,这似乎是一个完美的选择。
这一点李莉也证实了这一点,她最热销的商品就是几款经典款LV包包,高仿的价格基本维持在正品十分之一左右,比如一款1.4万元的LV包包,高仿的价格是1500元,而李莉付给工厂的钱不到1000元,所以作为卖家,她的利润率接近100%。
余琪透露,高端仿包中被仿最多的三个品牌是香奈儿、GUCCI、LV,这三个都是老牌奢侈品牌的代表,经典款一直卖得不错,做经典款的高端仿品能带来丰厚的利润,一些相对小众的奢侈品牌做的比较少,爱马仕是大牌奢侈品包中被仿得最少的品牌。“因为正品爱马仕包包价格太高,最便宜的也要几万,很难买到正品打模,成本高,最便宜的爱马仕仿包也要几千元,所以买的人很少。”余琪说。
采购和物流流程
制作高仿品的工厂是利润链的第一个受益者。一位高仿包销售人员告诉第一财经记者,制作高仿品的工厂利润率大概在20%到30%,利润多少取决于渠道。比如中间卖家以正品十分之一的价格出售高仿品,但因为进货价格较低,能获得100%左右的利润率。接下来在购买者当中,除了购买自用的消费者,还有另外一群人,也就是代购,他们也是受益者。
代购正品的代购,一般会得到10%左右的佣金,比如在欧美留学或生活的代购,“我们保证你买到的都是正品。比如一个1.2万元的LV包,在法国的含税价是8000元左右。我们当地退不了税,我就在价格上加10%作为佣金,也就是说我以8800元的价格卖给中国消费者,对他们来说还是很划算的。”在欧洲留学的何美婷对第一财经记者说。
和何美婷一样与正品代购不同的是高仿品代购,他们通过上述工厂或中间商,以正品十分之一的价格拿到高仿品,然后冒充海外购入的正品卖给消费者。第一财经记者从代购圈了解到,以上述1.2万元的LV包高仿品为例,其成本价在1200元左右,代购买下高仿品后,以9000元左右的价格卖给买家,冒充正品。代购的利润率高达650%。也就是说,正品代购赚取10%左右的佣金,而高仿品代购赚的则是其数倍。
一位代购告诉第一财经记者,一些代购可能经常在朋友圈发自己去海外代购商品的地方,但这可能并非事实。“国内有些地方可以专门为代购提供场景模拟,比如你看到代购在国外某个专柜购物,很有可能是他们在国内某地录制的。”上述代购还透露,代购会把假货误认为是正品,主要还是希望获得更高的利润,毕竟出国成本很高,发货量比较大,不能一次性带太多,否则会引起海关的注意,如果被查到,损失就很大了。所以,有些代购如果发货量很大,其实是非常可疑的。
当然,代购高品质仿品也是一门技术活,除了产品要高度逼真外,相关单据、物流、后续处理等也必须到位。
小马介绍的工作人员称,购买产品后需要相关发票证明,可以在楼下指定地点购买,有全套发票、POS机小票、物流单据等。
在购买了一款高端仿制GUCCI包包后,在小马的引领下,第一财经记者来到了售卖发票的店铺,这里除了销售发票,还出售皮具包装盒,只要3元,就能获得一张收据。这张收据包括商品收据、发票、刷卡收据,可以自行决定商品的金额。发票上的二维码甚至可以追溯到这款产品是在哪个海外专柜购买的。
“这个小票没人会验证,一是柜台人员不会帮你验证,二是验证成本太高,如果出现退票,就直接退款,别引起纠纷,毕竟退票率很低。”售票老板说。
整个过程中,物流是必不可少的,代购把商品在网上卖出去之后,会到“代收点”充当中间人收货、发货,形成了一个复杂的灰色产业链。这里说的“代收点”主要就是他们负责把假货运出去,制造虚假的路由信息。很多“代收点”都是长期从事跨境电商的公司,所以他们手里既有真货也有假货,物流单号和物流真假之间的转化路径也都由他们掌控。当然,“代收点”也包括一些快递公司在当地的“加盟代理商”。
第一财经记者在与多家快递公司及相关业内人士沟通后了解到,如果能获取美国分公司的订单号,然后用美国分公司的代码登录扫描设备,就可以实现相当于在美国站扫描一次。所谓的快递单号就像每个人的身份证号码,每个快递单号对应某个区域某个快递网点的一个包裹,是快递员收到快件,然后进行分拣、运输的次数,每个环节都要经过扫描设备扫描订单号,形成清晰的物流路线。
为了让消费者信服,一些“代收点”甚至会伪造国外的快递查询网站,输入所谓的快递号,即可显示物流路线信息,也就是说,快递员可以“看上去”像是来自美国、澳洲、欧洲等地。还有更大胆的“代收点”冒充快递网点参与诈骗,通过从境外购买“快递单号”提供“远程上网”服务,伪造快递查询网站,然后将国内物流部分交给真正的快递员送货上门。
在国内,除了中国邮政、顺丰速递外,成长迅速的快递公司大多是通过加盟制扩张的。在这些快递公司中,总部把预收运单款作为主要收入来源,加盟商每接到一个快件,加盟商越多,派送量越大,总部卖出的运单就越多,赚到的收入也就越多。货物通过中转中心中转配送,支付一定的中转配送费用。
这种发展模式也导致一些加盟商甚至承包方为了获得更多利益,会和造假者联手,提供虚假的快递路线信息,获取利润分成。毕竟,国内快递行业还处于价格战阶段,很多加盟店光靠收发快件根本赚不到钱。
实际惩罚率较低,但问题依然存在
“前几年生意最红火,但这几年就冷清多了,主要是相关查处越来越严厉,生意不好做,一旦风口一紧,那天我们就没生意了。”一位资深仿皮包销售人员告诉第一财经记者。
对于高端奢侈品生产厂家来说,最重要的秘密就是工厂地址,大部分仿冒厂家被查处都是因为不小心泄露了工厂地址,一旦被发现,最大的损失就是生产机器和罚款。
“制作高端仿包,特别是顶级仿包的机器全部从国外进口,一台机器就价值上千万元,一旦被抓,损失巨大。”销售外贸包包的店铺老板余琪说,罚款也不是按照高端仿品的售价来判,而是按照正品的售价来判。“我叔叔的一个朋友也是做这个生意的,去年被抓的时候,仓库里还有一批LV包没有发货,高端仿包的罚款是2亿元。”
对制售假冒奢侈品的打击愈发严厉,导致假货行业监管趋严。现在,无论订单量多大,余琪叔叔都不会再带客户去工厂看货,就连白云皮具也绝不会带非熟客进城看展厅,我们宁愿每次都给客户发产品图片,等他们确认购买意向并付款后,我们才会随机选择发货地点或直接快递发货。
奢侈品造假者和售假者谨慎的背后,是行业对假冒商品的识别和防伪技术、行动和力度的不断升级。
LV大中华区及内蒙古知识产权部刑事保护执行总监宣慈拥有20余年打假经验,多年来一直致力于侦查打假之路,1999年,宣慈与义乌警方合作,办理了她经手的第一起假冒刑事案件,该案涉及13个制假窝点。
这些年,宣慈见证了打假从最初行政部门参与执法,到现在的多方合作、技术赋能的发展,也见证了造假者和卖家的各种形式和花招。厂家在线上接到订单后,简单邮寄货物,根本没有库存,现场立案也没有足够的库存,这对传统线下打假是一个巨大的挑战,如何确认电子证据、进行电子取证、确定涉案人员的犯罪行为,一度成为奢侈品牌和警方的新课题。
近年来,警方、LV、阿里巴巴联手打击了多起制假售假大案。宣慈也觉得,打假已经不是任何一个组织的责任,打假不能只是删掉卖假的环节,还要扫清幕后制假售假链条,铲除制假窝点,斩草除根。但要做到最后一点,难度非常大。
2015年底,阿里巴巴成立平台治理部,2017年打假合作模式再度“升级”,成立阿里巴巴打假联盟(AACA)。
尽管如此,仍有造假者不断转战异地重操旧业。随着警方不断加大对广州等制假地区的打击力度,一些造假者选择回乡“创业”。2017年初,LV接到线报,称湖南永州发现一家生产假冒品牌商标的皮具厂。轩辕立即联合警方、阿里巴巴打假专项队展开行动。永州警方抓获10余名犯罪嫌疑人,缴获LV、GUCCI皮具350余卷,LV印花滚筒11个,涉案金额高达2.16亿元。
“一卷400码的皮革做成的一只假包,能给造假者带来数千万元的利润。”宣慈说,每码皮革可以制作3个手袋或10多个钱包,此次查获的皮革可以制作数万只假冒LV包。
多年的打假经历让宣慈意识到,巨额罚款、实际监禁刑罚更有意义,但实际操作中实际监禁刑罚率较低,对造假者和售假者的震慑作用有限。
阿里巴巴2017年打假数据显示,阿里巴巴平台治理部2017年共发现疑似制假线索5436条,销售额远超犯罪门槛(5万元),执法部门收到线索1910条,启动刑事打击行动,涉案商品740件。
截至目前,已有63起案件通过公开信息确认有相关刑事判决,这些案件平均办案时间约344天,共判刑129人,但其中104人被判缓刑,实际判刑率仅为19%。而那些被调查后又改邪归正的,往往就是被判缓刑的人。
“要完善法律法规,严厉打击线下制假源头,共同推动对制假行为直接刑事定罪,并出台惩罚性赔偿,让制假者倾家荡产,彻底遏制假货问题。”阿里巴巴集团首席平台治理官郑俊芳如此表示。
(第一财经记者王海对此文亦有贡献。应受访者要求,郑大强、韦芳、于琪、冰琪、李莉、何美婷均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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