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唐译《飞鸟集》封面
冯唐
中国诗歌网讯：本月，作家冯唐的泰戈尔《飞鸟集》新译本由浙江文艺出版社正式出版。冯唐说，这是他的第一部翻译作品。“八千字，花了三个月。”
据出版方介绍，冯唐翻译《飞鸟集》最大的突破，是将译文尽量押韵，一改《飞鸟集》略显平淡的散文风格。他认为，诗要押韵，一流诗不押韵，不如二流诗押韵，即使勉强算得上诗。在寻找押韵的过程中，冯唐越来越坚信，押韵是诗人最有力的武器。
有业内人士认为，相比郑振铎译本，冯唐在年轻人中的号召力和影响力或许更大，这或许也有利于这部世界经典诗歌的回潮和焕发青春，让我们拭目以待。
依恋：
翻译泰戈尔《飞鸟集》的二十七个瞬间
冯唐
1.
中国传统教育培养士人的指导思想是，培养的士人应该是严格意义上的通才，可以从事各种职业，包括地方官员、盐铁垄断、纪检监察，甚至包括武器制造、水坝建设等对理工科技术要求较高的职业。
对于文科含量较高的职业，培养出来的文人，几个月就能用常识、逻辑、洞察人性等知识熟练掌握，两三年就能有所成就，七八年就能成为能人；对于理工科技术含量较高的职业，通才型的文人，也能完成选拔、使用、培养、留住专业技术人才的任务。
通才的修炼看似空洞，其实也颇有讲究。常用的维度可以概括为管事、管人、管己。管事管人并不容易，它涉及到常识和逻辑，把事情想清楚、把事情讲清楚，让一个团队听话、高效，都是需要修炼的方面。有德行、无德行，都不容易服人，所以《红楼梦》强调“知世事即学，知人事即文”。管己就更难了，如何发挥自己的潜能，控制自己的欲望，管理自己的情绪等等，是需要几十万字才能讲清楚的事情。所以“修己、齐家、治国、平天下”的首要和第一步，就是修己、对自己狠。
有趣的是，MBA的教育原则和麦肯锡的培训原则同样是：管理者应该是严格意义上的通才，管理本身是一门适用于很多行业的技能。
经过近二十年对古今中外的学习和实践，我已经成为能为师、能为宰相、能为将领，在任何地方都能干的多面手。
但有两个职业我坚信自己做不出来，不是我不会做，而是太难了，太痛苦了。
我不能做的一个职业是律师。在多次和律师深入接触之后，我发现律师可以列出那么多的小概率事件，而在这些小概率事件中，人性可以展现出那么多的黑暗。我做了十年律师之后，就关门去写小说了。我想小说里无尽的黑暗会淹没曾经充满柔和的无尽光明。我又出去做平凡的工作了。我想以德取人的管理方式已经被以无德取人所取代了。
另一项我不能做的工作是翻译。语言是人类发明的最具有欺骗性的工具，文化是人类群体最大的信息集合，而翻译就是用最具有欺骗性的工具在两片信息海洋间架起一座准确、通畅、美丽的桥梁。
我担心翻译太多会出现精神症状。
2.
一直负责出版我简体中文书的编辑孙雪静突然问我：“冯老师，你想翻译泰戈尔的《飞鸟集》吗？我会给你最高的翻译费，一个字很多钱。”
我毫不犹豫地就答应了。
后来我在翻译的时候想到了一些原因。
比如小孙，好学、可靠、细心，不会加害于我。
比如，我刚刚辞职，下一份工作要到明年年初才开始，这是一个做些轻松事情的好时机。过去十五年，我一年只有几天的休息时间，而那几天我都在努力写小说。
比如，严肃作家和专业运动员一样，也需要严格的常规训练。一部一部地写小说，就像运动员的“边练边练”，不是不行，但最好加上常规训练。对于作家来说，我能想到的最好的常规训练，就是把古典汉语翻译成现代汉语，把西方经典文章翻译成现代汉语，用更少的文字，不失原作的意境和韵味。
比如泰戈尔获得了诺贝尔奖，我想知道一百年前，在政治味道还没有那么浓的时候，给东方颁发的诺贝尔奖是什么味道。
比如通俗译本的作者郑振铎，是民国时期影响最大的人物之一。我年轻的时候，认真读过《西递书画》，想跟着他的译本去民国，感受一下那个年代的月光和风。我坚信民国时期的汉语还处于过渡时期，现在的我能更好地使用汉语了。
比如说，我是中国极简诗派的创始人，我的诗篇通常比唐诗的七律、七言绝句、五律、五言绝句都要短。据说《飞鸟集》也是一本精简到极致的诗集。我想仔细看看。
比如小孙说，翻译费最高的一个字要不少钱，我从小就幻想着靠写作过上洒脱的生活，不知道过了这么多年，这个幻想还是幻想吗。
3.
幻想终归是幻想，幻想很快就落空了。《飞鸟集》的字数少得惊人。如果我不能在一万字以内翻译，那真是我的耻辱。我为中文感到遗憾。请借我一把蒙古刀，割腕或开膛剖肚。
但既然我同意翻译，我就应该尊重合同精神，继续翻译下去。
4.
小孙把泰戈尔的原版寄给我，小孙很讲究，说这样冯译的《飞鸟集》的版权页上才能清楚的写着：译自图书出版社2014年6月出版的重印本。
5.
我在加州湾区纳帕附近租了一套房子。
很久以前一位美国老太太买下了这里。那时附近的海军基地还没有废弃，船厂里船只来来往往，十分繁忙。现在这里荒无人烟，废弃基地的一部分被重新开发成滨海公园，可以在这里跑步、听海声、体会空旷。偶尔会有警示牌写着不能再往前走了，因为可能有未清除的炸弹。
房子不大，院子却很大。房子里的东西很多，大致可以分为两类：比美国老太太年纪大的东西和没有美国老太太年纪大但她舍不得扔掉的东西。院子里有很多香草，薄荷、薰衣草、鼠尾草、百里香、迷迭香，还有很多果树，柠檬、橘子、无花果，还有一个小菜园，种着西红柿、茄子、不知名的瓜类，还有完全没有修剪过的香蕉、完全自由的紫色牵牛花和来去自如的野猫，还有五组椅子。人们可以随着一天中太阳和风的变化而改变臀部的位置。
我找了很久的形容词来形容这个院子，但没找到。后来我听到一个意大利人用了“有序的混乱”这个词，很贴切。
蚂蚁贴着地面活动，当人坐着的时候，它们就顺着鞋子、裤子爬进人的身体里，人在不经意的时候，并没有什么关系，它们感觉到一股寒意，虽然它们不知道这寒意是什么。
苍蝇、蜜蜂、松鼠和小鸟随着身体上下移动，它们在植物的花果周围忙碌，不知道它们何时出生，何时死亡。我猜它们自己也不知道，也不想知道。太阳出来了，它们还能忙碌，也算是有收获了。
风在我头顶上移动。我不知道它从哪里来，要去哪里，也不知道它现在在做什么。然而，风吹动树叶，以不同的角度、强度和持续时间发出微小的声音。它们从不重复，我听一两个小时也不会厌倦。风吹动挂在屋檐下的风铃，日夜不停。在我睡觉前、醒来时和梦中，它都会响起。它太美了，就连擅长禅乐的日本京都僧侣也不会吹。
云朵比屋顶还高，它可以随意摆出任何形状。我走到冰箱前，打开了不同品牌的当地啤酒。当我回到院子时，它为我改变了姿势。
果树上结满了果实，但是没有人去摘。蚂蚁、猫、风、云经过，成熟的果实就掉下来，砸在地上，像皮球、像人头、像一切无法避免的东西。
6.
翻译一开始就出现了问题。
郑振铎旧译本总体上比较平实，但集子题目却比较飘忽。《流浪鸟集》译为《飞鸟集》，而从英文措辞的字面意义和里面大部分诗歌的去向来看，译为《迷失的鸟集》或《迷失的鸟集》似乎更为恰当。
经过一番思考，我决定保留《飞鸟集》这个名字。有几个原因：《飞鸟集》已经为中国读者所熟知；“迷鸟”或“失鸟”不是一个已知的中文词，但“飞鸟”是已知的；我最喜欢的诗人李白写过一首我喜欢的诗，“群鸟高飞，孤云独去”。
都说鸟儿从来不会迷路，它们善于利用太阳、星星、地球磁场等现成的伟大事物，随时帮助它们确定方向。
人才常常会流失。
7.
郑振铎在序言中说，泰戈尔最早的作品是用孟加拉语写成的，比后来的英文译本更加优美。
我没有问泰戈尔的孟加拉诗押韵不押韵，但泰戈尔的英译本不押韵，郑振铎的中译本也不押韵，无论是英文还是中文，都更像是一篇脱胎换骨的散文。
我固执地认为诗歌应该押韵。没有押韵的诗歌就像没有头发的女孩一样尴尬。即使一首没有押韵的一流诗歌可以算作诗歌，它也不如一首押韵的二流诗歌好。我决定尽力让我的翻译押韵。
在翻译过程中，我发现这个决定耗费了我大量的精力，一半的翻译时间都花在了寻找最佳押韵上。
在寻找韵律的过程中，我越来越确信韵律是诗人最有力的武器。
有了韵律，诗人就能征服世界。
“皇上召我时我不肯上船，还笑说我是酒中仙子。”
8.
当翻译第一首歌曲时，我遇到了一个艰难的权衡。
英文原文为：
飞鸟飞到我身边唱歌，又飞走了。而那些没有歌声的鸟儿，叹息着落在那儿。
更贴近中国古诗、更简洁的翻译风格：
夏日鸟类
我的窗户发出哔哔声
唱歌然后消失
秋天的黄叶
没有翅膀，没有咆哮
倒在地上
另一种翻译风格可以更贴近现代诗歌，更加令人回味无穷：
夏天的鸟儿飞到我的窗前
唱歌、欢笑、跳舞
消失在我眼前
秋天的黄叶总是在窗前
没有歌声，没有笑声，没有舞蹈
在我眼前坠落
经过深思熟虑，我最终选择了后者作为《飞鸟集》翻译的总体风格，主要原因是它现在比较现代。
9.
翻译了五十首诗之后，我开始怀疑自己是否适合翻译《飞鸟集》。我的风格是气势磅礴如天，气势绚丽如虹，“为你解锦衣宝带，为你唱燕歌舞赵歌”。相比之下，《飞鸟集》似乎太柔和，泰戈尔也太柔和。似乎还是徐志摩、谢冰心、戴望舒、张恨水、汪国真、董桥这些“桃林满树翠，水边晴天”的前辈来翻译更合适。
又译了一百首诗之后，我感觉我错了，我仍然适合翻译《飞鸟集》。
第一，溪流不同于瀑布，池塘不同于大海，有的作家表面温柔，其实内心温柔。有的作家表面温柔，内心强大，智慧如金刚，一招太极就能克敌制胜。泰戈尔就是后者。
例如《飞鸟集》第71首诗：
砍树的铁斧向树要木柄
树给了它
第二，每个人都有柔软的一面，包括我在内，我也喜欢清晨的一点小雨，也喜欢小男孩和小女孩紧紧地牵着我的手，让我看到他们想让我看到的东西。
翻译的瞬间，我也想起二十多年前，我和我的初恋在房间里从早到晚相拥了三十多天，虽然我们都学过《生理卫生学》，但还是穿着衣服，什么也没做。
如果我没有翻译《飞鸟集》，我可能都忘记自己曾经如此纯洁。
10.
在出版书籍的时候，我会向出版商建议，无论诗歌有多短，都应该占据一页，多余的空间应该留白，就像风景画中的空白一样。
阅读最好的短诗，需要留出空白，停顿一下，长叹一口气，然后再继续读下一首，就像亲吻最好的嘴唇，需要闭上眼睛，停顿一下，长叹一口气，然后说：“我还会再见到你，当我们说再见的时候，我还会再次这样闭上眼睛。”
11.
写作和其他创作一样，也应该在“自在”与“无我”之间寻求平衡。写作应该更“无我”，最好的写作是上帝握着作者的手去写，作者只是一个媒介。翻译应该更“自在”，否则，一边是来自一个古老文化的大师级作家，另一边是来自另一个古老文化的众多经典之作，没有一点不受约束的自在，又怎么能开辟山路、架起水桥呢？
诗歌翻译需要更“以自我为中心”，尽量让诗歌活起来。在翻译《飞鸟集》的过程中，我并没有百分百尊重原文，但我觉得我可以自由地平衡真实、流畅和优雅。生活就是要玩得开心，何况是翻译诗歌呢？
12.
翻译的“以自我为中心”的境界，不仅仅关乎译者的词语选择、句式、布局、韵律，也关乎译者的洞察力、敏感度、光明与黑暗。
《飞鸟集》第十二首诗并不十分吸引人，无论是英文原文还是中文译本：
“沧海，你说什么语言？”
“永无止境的探究。”
“天哪，你用的是什么语言？”
“永无止息的沉默。”
我边翻译边回忆起我和初恋之间的很多平常的对话。
分手多年后，我们偶尔联系，我总是忍不住问：“为什么我们不能在一起？没有世俗的暗示，只是问问。”我的初恋从来没有回答过，无论我怎么问，他还是没有回答。有一段时间，在见到我之前，我的初恋会提醒我：“你能不能别问了？”我忍住了，过了一段时间，我们就不再联系了。
翻译的那一刻，我想到那些我从未得到解答的问题，我似乎明白了，再也不想问了。
我把《飞鸟集》第42首诗抄在笔记本里：
“你一言不发地对我微笑
我已经等待这一刻几个世纪了。”
13.
一首好的短诗，不是对生活的过度概括，而是山中的翡翠、海中的珍珠。
一位朋友知道我在翻译诗歌，并给我发了一张截图：
“在这悲伤而又光明的三月里
我飞驰过我单薄的青春
穿过延胡索
穿过木棉
通过出现和消失的悲伤、欢乐和无常
翻译：现在是三月，我是个婊子。”
这不是一首好诗，也不是一个好的翻译，而是一个喜剧演员对人生的过度总结。
同样是寥寥数语，“路边花开，你可以慢慢回家”是一首很好的短诗。
14.
更多的“优译”在我翻译《诗集》的过程中被转达。
我们是，我们都来自昌平；We Found Love，潍坊之爱；Young Girls，秧歌；Open Heart，开心；You Love Me，因为你是我的悠乐妹；We Need，我们不能放弃治疗；Wake Me Up When Ends，一觉睡到国庆；The Best of the，绝味鸭脖；Your Heart，懦弱；等等。
这些与好的翻译无关，就像聪明与大智慧无关一样。
《飞鸟集》第96首诗说道：
“此时的噪音
笑听永恒的音乐”
15.
有些诗歌的美在于它的准确性。
例如《飞鸟集》第十九首诗：
“天啊！
我的欲望如此混乱、愚蠢和愚昧
好的
我只是在听。”
我对妄想的定义是：如果你有一个期望，并且这个期望长期存在，而且需要别人来满足，那么这个期望就是妄想。
有时候，一些妄念会莫名其妙地冒出来。你知道那是妄念，但你不知道它为什么冒出来，也不知道它会跑到哪里去。很多时候，你无法阻止妄念的冒出，就像你无法阻止自己想大便或小便的冲动一样。很多时候，你不应该被这些妄念所束缚，做出无数让你后悔的事情。
正确的态度就像这首诗中的态度，既然上帝如此设计了我们，而这种设计又会产生妄念，那我们就应该找一个安静的地方，听听妄念是如何喋喋不休的，看妄念是如何像雾和云一样消散的。
16.
有些诗的优点是它很真挚。
例如《飞鸟集》第20首诗：
“我无法选择最好的
对我来说这是最好的选择。”
这种心态充满自信、乐观、顺从和淡定。既然生而为花，就不要总想着生而为花、草、树哪个更好。对你来说，做一朵花就是最好的。
17.
有些诗歌的好处在于它解决现实生活中的问题。
进入大学之后，我一路追求“第一、唯一、最好”，盲目相信付出而不相信收获，生活简单却思想复杂，行万里路，读万卷书，每周工作80多个小时，每年飞行十多万公里，在受苦的过程中收获了一种苦行僧般的快感。看着这个“我”越来越锋利，我常常怀着忐忑的心情吟诵那首古诗：“十年磨一剑，霜刃不试。今日我把剑献给你，谁有不平？”
后来经历的事情多了，我隐约觉得这种执着很不对劲，锋芒不该代表一切，一个人能掌控的东西其实并不多。
翻译完《飞鸟集》第45首诗后，我心里松了一口气：
“他把他的剑当作神来崇拜
剑胜
他输了。”
18.
湾区的夏天非常寒冷。即使在最热的日子里，游泳也非常冷。马克·吐温甚至说过：“我经历过的最冷的冬天是旧金山的夏天。”
但临近中午，当太阳出来，天气变得相当炎热时，我会拿出电脑和书，坐在院子的树荫下，享受微风，看云，听树声，翻译诗歌。
在户外翻译诗歌的好处是，诗歌变成了一种非常自然的东西，就像风吹过，云翻滚，树摇曳，猫走动，雨来。人为的棱角减少了，塑料花也慢慢获得了一些真花的韵味。
太阳快要出门的时候，天空中满是晚霞，一点也不像人间。用院子里的杂树枯枝和网购的包装盒点起篝火，又能在院子里坐一会儿。掐一把鼠尾草和薰衣草放在火盆盖上，手边放一瓶红酒，又能翻译几首诗了。
19.
月亮有阴晴圆缺，小说有起有落，诗集也有高潮和低谷，《飞鸟集》似乎也不例外，翻译到中期，很多诗都平淡无奇了。
烤鸭不全是皮，大师也是人，泰戈尔也不是神。
20.
诗歌常常因为词汇和意象单调而受到攻击。
网上流传，唐诗基本可以概括为：乡下宅男多，边塞愤青多。不忍背古诗，离别满怀欢喜之情。空房独留妻，浪子睡青楼。不忍离乡背井，太平战乱满怀忧虑。宋诗基本可以概括为：小资喝酒，老兵坐床头，知青自游背古诗。皇上宫中忧心忡忡，剩女留守家中，萝莉嫁给太子，名媛夫君早死，妹子流落青楼。
《飞鸟集》中频繁出现的元素有：花、草、树、天空、大地、海洋、人、神、夜晚、早晨、星星、月亮、太阳、风、雨、眼泪、笑声、歌曲、心、诗歌、灯、窗户。
但如果我们换个角度，用更积极的角度去思考这种简单和单调，生命短暂，没有那么多重要的事情，《飞鸟集》里提到的这几件简单的事情，构成了生命中最重要的部分。
我一直生活和工作在大城市里。我最常做的事就是：开会、思考、看书、喝茶喝酒。我从来没想过自己能在大城市以外的地方呆很长时间。在纳帕乡下翻译《飞鸟集》让我第一次意识到大城市不是必须的。有花、有草、有树、有天空、有大地、有海洋、有人们、有神、有夜晚、有早晨、有星星、有月亮、有太阳、有风、有雨、有眼泪、有笑声、有歌声、有心、有诗歌、有灯光、有窗户就够了。
21。
《飞鸟集》与《论语》一样，收录了325首短诗，且无先后顺序。
如果你仔细想想，生活不也同样如此吗？
22。
郑振铎生于1898年12月19日，二十几岁时翻译了《飞鸟集》，他不求韵，但译文基本无错误，通顺正确。
我们这一代人、上一代人、下一代人在二十几岁的时候做了什么？
23。
我在翻译《飞鸟集》第219首诗的时候，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感觉到郑振铎的译文存在明显的问题。
原文：人是残酷的，但人是善良的。郑译：暴君是残酷的，但人民是善良的。
我有两个疑问，第一，为什么把 Men 译成独裁者（如果是独裁者，为什么有“男人”）？为什么把 Man 译成人民？第二，即使这个词翻译正确，整体含义也存在常识性问题。独裁者的确很残忍，但是独裁者统治下的人民从来就不善良，如果他们不是大多不善良，那也一定不是大多善良。否则，独裁者的权力从何而来？欧洲的纳粹、南京的日本兵、文革时期的红卫兵，大多都不善良。这些“人民”群体在灭绝人类时没有表现出任何善良，并且坚信自己在灭绝人类过程中是对的。
在我看来，这首诗揭示了群体与个体之间的巨大差异。个体的人性中有善，有恶，也有神圣。单个个体很容易达到平衡，很难表现出大恶，即使出现了，也会被其他人迅速扑灭，不会造成太大的危害。但是，当他们聚合成一个组织时，个体的恶就可能被集中放大，被管理者利用形成大恶。一旦形成集体意志，机器启动，个体就无能为力，可能被机器消灭，也可能成为机器的一部分，消灭他人。从这个角度看，Men 是指某些人的集合，指团队、政党、政权等，Man 是指人性，你、我、他、她，以及每个个体所表现出来的人性。
翻译的时候我想了很久，简单的翻译就是：人心是残忍的，人性是善良的。
但最后却译成：群众是残酷的，人人都是善良的。
只有庸人，而不是普通人，才是残忍的。庸人的特点就是只在乎利益、权力、捷径和成功。不管什么样的人掌权，只要掌权的人说了，就是对的，不管对错。只要有人倒霉，尤其是那些看上去比自己活得好的人，他们就会鼓掌。人性本善，没错，但这首诗强调的是个体，而不是善。把它翻译成每个人，更令人震惊。而且，大家合在一起就是人，每个人都有的就是人性。
译完之后，我想到二战时期德国、红色高棉时期柬埔寨、文革时期中国的群众行为，愣了好久，发了一条微博：“飞鸟集译文第219期：‘Men are cruel, but Man is kind’/‘The are cruel, is kind’……简单的一句话，却让我思考了很久。”
这条微博有400多条评论，近1500条转发，150万阅读。有人给建议，有人嘲笑，有人炫耀，有人甚至想重新翻译。很久没看到有人这么认真地对待一个英文句子了。太棒了。
该校英语教授（文渊阁大学士）朱继松在多条微博和微信中给了我一些建议：
“我的翻译是：虽然有很多恶人，但人性是善良的。我用‘众’和‘人’分别对应男人和男人。”
“语言的本质是一种分类体系，不同的语言就是不同的分类体系。跨语言翻译（）本来就是不同分类体系之间的近似匹配，完美的匹配是一个奇迹，只能偶然遇到。因此，翻译的规范只能是妥协，而永远不可能完美。”
我回答：“谢谢你的建议。翻译原则不一定只有一套。在具体的地方，如何兼顾忠实、表达和优雅，译者有一定的自主权。人生最重要的是享受，更何况是翻译诗歌呢？诗歌不仅会在翻译中消失，它还可以被添加进去，就像酒倒进杯子里一样。”
24。
英文原版有一个排版错误，第 263 首和第 98 首诗完全重复。郑译本已纠正了这个问题。
25.
翻译完成前几天，发生了地震，震中在纳帕，里氏6级。我出门在南边，所以不在那里。晚上还是被地震惊醒。想起湾区的房子都是木头的，就又睡着了。
新闻里说，纳帕已经25年没有发生过大地震了，很多酒庄储存的葡萄酒被毁，酒桶滚落一地，酒瓶破碎。
2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