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世纪80年代末的白沟箱包市场。资料照片
T台上，模特队伍中，46岁的常艳平十分引人注目。
她已是中年，身材微胖，但步履优雅，十多米长的T台就是常艳平此刻的小世界，而她小世界的焦点，便是她右手拎着的天蓝色拉杆箱。
今年春季的第123届广交会上，河北省保定市白沟19家箱包生产企业的女老板特意亮相，为自家的箱包产品代言。走下舞台后，常艳萍展示的4款新品箱包便收获了107万美元的订单，远超预期。
春风知人心，顺着改革开放的鼓声，常艳平成为白沟众多草根创业者中的一员。
从一台缝纫机、一块菜板的家庭作坊起步，原本并不产皮革的白沟，如今已发展成为被誉为“中国箱包之都”，年产箱包8亿只，约占全国产量的28%，还是一个拥有14个专业市场的大型综合性商业集群，去年市场交易额达1147亿元。
“南有义乌，北有白沟”。改革开放40年来，箱包产业克服重重困难，是白沟小镇发展变化的一个缩影。面对机遇与挑战，白沟人民自力更生，求新求变，推进转型升级，迎来了美好未来。
模型转型
从街头集市到商贸集群，从手工作坊到产业集群
“商业资本在原始积累之后开始向加工制造业延伸”
白沟，一个没有土地的地方，历来重视商业。今年70岁的白沟商会副会长宋凤鸣说：“明清时期，白沟是连接北京南下的水陆口岸和商品集散地，有‘燕南都会’之称。”
当改革开放的春风在东南沿海掀起大潮的时候，也在这个京南的小镇激起了阵阵涟漪。
20世纪70年代末，白沟人开始到全国各地流动，贩卖各种玩具、泥人、针线等小商品，在街头摆摊售卖。
老白沟人记得，当时高桥村八队的几个农民从缝制自行车座套开始，后来转行做手提包，这便是白沟包的起源。一个人带动另一个人，像滚雪球一样，附近的农户也纷纷行动起来。
集市上，买的人很多，卖的人也很多，“家家有货、人人做促销”的风气在白沟盛行起来。
宋凤鸣说，人们最先在石桥坑摆摊，后来扩展到附近8条街巷，“一坑八街”已繁华10年。“没有改革开放，就没有白沟的今天。”
白沟镇市场管理服务中心招商部主任孙洪建小时候经常去市场里的一家汽水店，“生意最红火的时候，老板雇了10个人帮顾客开汽水瓶，转眼间地上就堆了厚厚一层瓶盖。”
那时，在车水马龙的白沟街上，骑自行车不如步行快。宋凤鸣说：“市场旁边的停车场每天都停满几百辆货车，来买东西的人不下十万人。”
1984年，白沟第一个专业市场——白芙蓉市场建成，标志着白沟市场发展的第一个里程碑。到20世纪90年代初，白沟已成为全国知名的小商品集散地。
1992年初，邓小平发表南方讲话，东风吹来，春意盎然。同年3月，河北省在全省范围内开展“白沟现象大讨论”。中央报纸发表社论，称赞白沟农民“在商业史上写下了浓墨重彩的一笔”。
市场这只无形的手，时刻在改变着事物，尝到商品经济甜头的白沟，也曾经历过财富追逐的乱象，欺压市场、强买强卖，一些丑恶现象浮出水面。
1994年8月，河北省在白沟开展扫黄打非专项行动，一次性收缴非法录像带2.2万盘；公安部门在白沟一次执法行动中，收缴仿真手枪1580支。
白沟市场将何去何从？经过这次整顿，一些白沟人开始思考新的出路。当时，手袋、行李箱在大城市逐渐流行起来，敏感的白沟人迅速跟进，开始生产箱包。
“经过原始积累，商业资本开始向加工制造业延伸，以市场化推动工业化，以工业化推动市场化，这才是实现可持续发展的必由之路。”宋凤鸣说。
由“门店市场”向“前店后厂”转变，白沟商业模式开始转型升级。
1993年5月，白沟箱包商贸城开工建设。
“当年白沟市场混乱，很大程度上是因为市场管理不善。”白沟新城宣传文化局局长胡继宏1986年来到白沟工作。“箱包交易城的建设，不仅提升了市场管理水平，更深层的意图，是为了带动当时已经萌芽的箱包制造业的发展。”
常艳萍聪明伶俐，丈夫张永建勤劳肯干，1993年，两人结婚一个月后，白沟第一个拉杆箱生产车间就在大高村农家院里成立。
次年，箱包交易城投入使用，常延平率先租下了一个40平方米的摊位。
工厂从家庭作坊起步，历经两次搬迁扩建，年销售额从几万元发展到3000万元。常艳平夫妇创办的皮具公司正是白沟箱包产业发展的一个缩影。
从单一的销售到生产制造，白沟箱包逐渐形成了完整的上下游产业链，开始了第一次飞跃。
从马路市场到白芙蓉市场，从2万平方米的箱包交易城到10万平方米的白沟国际箱包交易城，再到50万平方米的河道国际箱包交易中心，白沟市场一路升级，改变的是场地，提升的是经营理念和管理水平。
目前，白沟已拥有专业市场14个，营业面积450万平方米，年交易额超1100亿元，生产、销售箱包的市场主体3.4万余家，年产箱包8亿只，辐射周边地区共带动从业人员150万人，形成了特色产业集群。
品质转型
从仿冒到品牌培育，从低端低价到升级
“无论多么困难，都不要回头”
就在市场逐渐升温之际，白沟却再次遭遇挫折。
2002年3月，白沟一家箱包公司发生农民工苯中毒事件，引起舆论关注，7名工人中2人死亡，5人入院治疗。
当时，白沟镇所在的高碑店市派出1000多名干部到企业，每天3次入户检查。70天后，白沟通过了国家八部委的联合验收。
“此次苯中毒事件，表面上是安全意识淡薄，实则箱包企业‘小散’问题突出。”白沟新城工业和信息化办公室主任马俊超说。
“不走回头路，不可能！”冷静下来后，白沟镇一方面“放水养鱼”，以规范、宽松的市场环境鼓励企业扩大产销规模，另一方面助推企业品牌化，促进产品升级。
“放水养鱼”在白沟实行“五个统一”管理：由政府与专业商场运营者组织成立商场管理委员会，对入驻企业实行统一招商、统一规划、统一协调、统一管理、统一收费，严禁政府部门进入企业乱查、乱收费、乱罚款。
“我办工厂、办专业店20多年，从来没有遭遇过工商、消防等部门的无理滋扰。”常艳平说。
花香引蝶舞，市场环境的改善，吸引了东北某县600余家箱包商户进驻白沟。“当地县领导带队到白沟劝说商户回归，但在座谈会上遭到商户代表的批评，商户们还是决定留在白沟。”孙洪建说。
品牌培育并非一朝一夕之事，也并非一帆风顺。
以前，人们提到白沟包，常说的一句话就是：便宜！原因很简单，制包的大多是农户、家庭作坊，价格低廉，规模小，分散。
当时，白沟的箱包企业大多缺乏品牌意识，没有研发和设计。“很多箱包厂没有品牌，哪个牌子卖得好就借哪个牌子，市场上一出新款，就买一个样品，稍微改一下，就投入生产。”白沟一位“老箱包”坦言，“当时市场里有专门卖各种品牌的人，你要的什么都有。”
过去，箱包店门口都会挂上帘子，店主会站在门外看守，老顾客来了，店主会热情地让他们进店，但新顾客进来，店主会问三遍，生怕别人“偷”走款式。
进入新世纪，人们的消费水平提高了，更加注重品牌、名牌，这也给白沟箱包提出了新的任务：培育自己的品牌，走自己的路，避免陷入低端、低价、恶性竞争的浑水。
早在1996年，白沟就提出“建品牌、创品牌”，统一注册了20个商标，供本地加工企业免费使用。后来，为避免良莠不齐，又通过招标的方式，将部分品牌转让给箱包生产企业。
最初，常艳平与一家五金配件公司合作，授权该公司使用“高福泰”品牌，但不管箱包做得有多好，终归是别人的品牌，并不是长远之计。
2002年，常艳萍申请注册了“三只鸟”文字和图案商标，并聘请了两名设计师专心研发，丈夫张永建则离开销售一线，深入车间，严把30多道工序的质量关。
经过十年的努力，“三只鸟”商标终于在2013年获得批准。如今，“三只鸟”已展翅高飞，成为河北省著名商标。
在图案商标申请过程中，常艳平尝试用“五月花”来代替鸟图案。“客户说这么多年只认旧标志，订单量下降了20%。”这也让常艳平深刻体会到拥有知名自主品牌的重要性。
虽然我们有品牌，但还缺少知名品牌。白沟箱包产业整体规模大，但各单位规模小，研发设计、创意创新能力还比较弱，单个企业创新成本高、难度大，时至今日，白沟年产值过亿元的箱包生产企业依然屈指可数。
专业的事情交给专业的平台去做。去年秋天，禾道国际箱包交易中心成立“星禾工坊”，打造禾道创意小镇。这是白沟镇政府与运营商共同打造的工业设计创新平台，一头连接设计师，一头连接商家。
“星河工坊”已与清华大学美术学院等合作成立设计师联盟，4所专业设计机构已入驻，正在打造高端人才孵化、创新成果转化、品牌展示交流基地。近两个月来，已有20余个原创设计成果转化为生产并投放市场。
从无品牌到仿冒、贴牌，再到培育自主品牌，从低质低价到引领中高端原创产品，一路走来不平凡。如今，白沟箱包已培育出1500多个自主品牌，创立河北省著名商标37个、名牌产品11个。
业务转型
从线下门店到线上电商，从稳内需到扩外贸
“当风吹来时，重要的是跟上风”
道路宽阔笔直，14个专业市场构成小镇的骨干，店铺鳞次栉比，这就是现实中看到的白沟。
11万人活跃在线，2.3万个电商卖家日均发货36万件商品，这就是网络上有形的白沟。
十多年前，当电子商务、网络购物逐渐在大城市兴起时，地处华北内陆的白沟人还坚守着传统的店铺经营。
面对“互联网+”潮流，白沟人似乎失去了嗅觉，2006年，阿里巴巴集团就派人到白沟进行免费电子商务培训，但响应的人寥寥无几。
直到3年后，像龚福这样的年轻电商先锋的到来，才如石头落入水面，在白沟掀起阵阵涟漪。
陕西小伙子龚福大学毕业后在天津卖箱包，后来遭遇同行不公平竞争，无奈关店，背负十万元债务的他带着大量剩余货物来到白沟。
把白沟的剩余商品全部卖掉后，龚富发现电子商务在这个地区还是一片空白。他找回了大学时注册的淘宝店账号，并于2009年10月正式开了一家专卖箱包的淘宝店。
当我去箱包市场找货源的时候，商贩们见到陌生人，照例都会询问我。
“你的商品卖到哪里？”
“在线的。”
对方闻言，也不等宫浮解释，直接无视了他，态度恶劣的那人瞪了他一眼，“你是来偷样品的吗？”
经过多方谈判，功夫最终和商家达成一致，主打两款产品，凭借价格优势，功夫第一个月就打造出爆款产品，上架淘宝首页，销量超过8万件。
一年多时间，龚富就还清了外债。第二年，他在多个电商平台开设了店铺，日均订单量达到5000件，“双11”大促期间更是突破了6万件。
这个年轻人仅用两年时间，就将销售额提升到2000多万元。
当地商家也坐不住了，在第三方电商平台上，白沟箱包店如雨后春笋般涌现，一些企业甚至建立了自己的网站。2015年，白沟出台了《关于支持大众创业万众创新和电子商务产业发展的若干意见》。当时，白沟拥有1.8万多家电商企业，从业人员近4万人。
专营背包生产的司旭涉足互联网纯属偶然。“2011年，办公室一个文员找我要身份证，让我注册一个网店，当时我也没太在意，谁知道半年内，就能做到日均50单。”司旭觉得有办法，便专门选人组建了两个团队，分别在阿里巴巴的“贸易通”和“诚信通”平台上开展批发业务。
“去年公司销售收入几千万元，80%以上的商品都是通过网络渠道销售的。”将公司交给管理团队后，许思成功当选白沟电商协会会长，忙着办沙龙、培训。
电子商务在白沟蓬勃发展，还催生了一个新兴产业——网上供货。
厂家是批量生产，网店是零售，对接不顺畅怎么办？在线供货服务应运而生，这些在线供货商一端服务电商卖家，另一端对接箱包厂家，同时为网店提供款式开发、美工设计等保姆式服务。
白沟古城政府后面是一条狭窄的街道，数百家网货店自东向西分布在不到一公里的范围内，形成一条“网货街”。龚福粗略估计，白沟全市有1800多家网货店。
借助“互联网+”创业，必须站在潮流前沿，不断转型升级。龚福不再管理网店业务，而是招募了100多名年轻人，做箱包营销的视频直播。
一场直播时长五六个小时，平均销量过千件，这对功夫来说不算什么大生意，但“风口吹来，跟上很重要”。
市场的扩大不仅仅局限于从线下到线上的转变，也包括从内销到外贸的转变。
过去，白沟市场主要辐射华北、西北、东北地区。2016年9月，白沟箱包市场成为黄河以北唯一的市场采购贸易试点市场，白沟出口贸易的大门进一步打开。
“随着试点工作的推进，白沟市场数万家不具备自主进出口权的小微企业和商户享受到了出口便利、快速通关，并可自行拼箱、收结汇等政策。”白沟新城经济社会发展局局长助理刘磊说。
政策利好下，白沟出口贸易额快速增长，2016年达1.42亿美元，2017年增至6.55亿美元，今年上半年更是达到2.9亿美元，同比增长近2倍。
业态转型让白沟市场和物流运输热起来。“深圳一家快递公司进入河北市场时，照例在省会石家庄设立了分公司，很快发现60%的订单来自白沟，于是又在白沟设立了一家分公司。”司旭说，去年，白沟三大物流中心共有172个站位，货物吞吐量超过1700万吨。
城市转型
从单打独斗到强筋健骨，从一城一地到撬动发展
“在京津冀协同发展的广阔视野中寻找发展机遇”
2010年9月，白沟镇从高碑店市分离出去，与白洋淀温泉城开发区合并成立白沟新镇，共享办公场所，扩大镇级权力。
2014年春天，京津冀协同发展上升为国家战略，根据规划，白沟的功能定位更加明确，首要任务就是打造“国家现代商贸物流基地”。
当年年底，北京大红门商圈3000余商户迁入白沟，迈出了承接北京外溢产业的第一步。不料，由于大红门市场尚未完全关闭，80%以上的商户又迁回了北京。
“原因在于白沟在交通物流、市场发育、生活便利等方面与北京还存在较大差距。”白沟新城京津冀协同发展办公室主任闫晓飞说。
商贾来来往往，深深伤了白沟百姓。“白沟发展必须摆脱一城一地的狭隘格局，要在京津冀协同发展的宽广视野中寻求发展机遇。”白沟镇党委书记杨建军说。
随后的几年里，白沟累计投入3亿多元，重点优化道路交通、水电供应、生态环境、安全建设等，改善了发展环境，改变了城市面貌。
走进禾道国际体育服装批发广场，店内宽敞明亮，空调凉爽宜人，舒缓的音乐让人放慢脚步，享受购物的乐趣。这里不是印象中喧闹杂乱的批发市场，更像是繁华都市里的一家大型商场。
广场一楼入口，范大东家70平米的商铺明亮富丽，他2014年在白沟买了房，去年作为首批入住，率先占得了好商铺。
店面10平米，一年租金20万，仓库在2里地外一处民房的半地下室。这是范大东在北京动物园服装批发市场打工时的境况。如今在白沟，店面70平米，前三年免租金。更让范大东满意的是这里的营商环境。“营业执照由政府和商场共同办理，我只要提供材料，不用来回跑。”贸易行业的成熟度也让他感到意外。“从白沟发货到内蒙古包头，最多两天时间，跟北京一样。”
“北京大红门有200家童装商户、北京天一有200家小商品商户、北京百融有50家玩具商户……”闫晓飞掰着手指头数着，目前，白沟已接纳北京外溢商户3000余家。
更加令人兴奋的机遇是去年春天，党中央、国务院决定设立雄安新区。
从行政区划图上看，白沟与雄安新区紧密相连，距离雄安新区核心区不足25公里。
白沟电商创业者麦子因为妈妈无法适应北方的气候，计划移居杭州创业，她已经在杭州买了房子。就在她准备带着家人搬家的时候，听到了雄安新区成立的消息，她激动得几晚没睡好，最终决定留下来。“我想和雄安新区一起成长，身边的几个朋友也打算留在白沟发展事业。”
北京动物园批发市场资深商户郑建富，浙江人，离开北京后，选择很多，最终把目光锁定在白沟。“白沟是进入雄安的桥头堡，今天不主动参与，明天怎么分享发展的红利？”
共享雄安机遇，白沟迎来又一个春天。
“小”白沟，大成就。前不久，白沟举办了以“共享雄安机遇 深化产业转型”为主题的“首届京津冀商贸产业高峰论坛”等系列活动，助力白沟产业转型升级。“我们将与新区错峰发展，乘势升级，打造雄安新区高端高新技术产业功能配套服务区，打造24小时‘雄安资源储备中心’，支持雄安新区建设。”杨建军说。
北京以南、雄安以北，一个开放包容的新白沟正冉冉升起。
人民日报（2018年8月3日第16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