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天没人敢出门，仿鞋生意只能晚上偷偷做。”出租车司机阿林(化名)说。
凌晨1点，莆田安福电子商务商城灯光亮起。
在这个神秘的“鬼市”里，隐藏着一条高仿球鞋的灰色链条。安福电商商城打通了“线上”和“线下”，一方面，实体店老板、微商在这里淘到热销的高仿球鞋；另一方面，隐藏在摊位背后的大量高仿鞋作坊，也通过拉客、商家、大买家等方式，发展更深层次的合作业务。
探访运动鞋“鬼市”：不欢迎新顾客
5月23日凌晨1点，一辆出租车缓缓驶过安福电商广场拥堵的路口，车窗外人头攒动，数十辆载满品牌鞋盒的摩托车和拎着黑色塑料袋的行人匆匆而过，路边聚集了一群群年轻人，等待着送货员的到来。
莆田安福电商城一家店铺外
一箱箱运动鞋正在等待装上卡车
出租车司机阿林称，前段时间严厉打击，不然车辆比较多，几百米的路至少要开半个小时。
事实上，新京报记者当天上午就曾到过这里看到，街上的商铺几乎都锁上了，只有偶尔有一两个行人经过。
“白天别来找我，晚上8点后再联系我。”当地一名摊主一天前不耐烦地回应道。
圈内流传着这样一种说法：“全国10双仿鞋，有8双是从莆田运来的。”5月20日，资深球鞋玩家赵兵（化名）透露，“而莆田最大的仿鞋交易市场，就是城厢区的安福电商商城。”
独特的交易习惯，让安福电商商城被外界称为“鬼市”——白天商场几乎空无一人，深夜却人潮涌动、车水马龙。
与白天的冷清不同，此时的电商商场街道两边仅能容纳两辆车通过，印有各大潮流球鞋品牌的店铺灯火通明，滚动的LED屏幕上醒目地显示着“星空”、“兵马俑”等热门球鞋的字样，店员们在店铺里忙碌地接待顾客。
在一家店里，橱窗里摆放的运动鞋款式和颜色几乎与正品一模一样，但上面却没有印上任何标志。“这是我们自己工厂生产的，质量绝对不输给其他品牌。”店主热情地推销着这款鞋。然而，当我再次询问这款鞋是否有更高版本时，店主却警惕起来，犹豫地摇头，“我们只做官方版，没有其他的。”
在鬼市里，无论是店主还是买家都知道，所谓的高仿版，是指鞋面上印有品牌标志的仿品。公版则是正品鞋的复制品，但没有任何标志。这降低了假冒的风险。
“我前不久才被查。”在被多家店主拒绝后，我终于找到了一家不起眼的店铺。店主老何（化名）反复询问店铺进货、销售情况，以及店主是否懂球鞋，最后从店铺后屋拿出了一双印有 LOGO 的热门球鞋。
“店里不能放太多的货”，老何说，“不然工商局一查，就完了”。
他解释道，“现在除了熟人和老顾客，我们基本不会接待陌生面孔的新顾客。”老何说，他有更好版本的鞋子，但现在店里没有摆放。当记者问能不能看货时，他立即拒绝，“现在谁敢把那种鞋子放在店里？只能加微信看图片，然后付钱发货。”
老何听到要求买一双检查一下质量，再决定是否追加订单，便转身到柜台后面打电话，几分钟后才说：“跟我来，我们去别的地方看看货。”
“工作室”藏有各类高品质仿鞋
提供“鉴定证明”
寻找老何的“线下店”并不容易，凌晨2点，我跟着老何穿过几道栅栏门，来到了安福电商商城附近的一处破旧小区。
老何说，这里隐藏着好几个“工作室”，他的工作室也在其中。不过没有向导的话，进去并不容易，“需要提前发微信通知，还要有熟人带路，确认身份。”
在这间面积不足60平方米的小房子里，摆放着多个品牌的时尚鞋子，包括目前最火爆的知名品牌高端仿鞋，款式、型号各异。
店里几位操着不同口音的顾客正在挑选自己喜欢的商品，一两位店员则坐在旁边的桌边喝茶，不时给顾客推荐一些运动鞋。
老何介绍，每双运动鞋的档次和价格都不一样，为了证明自己的说法，他递过来两只一模一样的运动鞋，“都是星空系列的仿制品，你看一眼就能看出区别。”
在老何的引导下，记者清晰地判断出其中一只鞋在鞋底、缝线等细节上明显优于另一只。“其实球鞋的鞋面都差不多，主要区别就是鞋底的材质。这一只跟正品是一样的，鞋底也是BOOST的。这一只只是普通产品，鞋底太硬了，就是糊弄外行人，在有经验的人眼里一看就是‘假货’。”
据悉，两款鞋的实际售价相差不大，正品运动鞋售价在5000至6000元之间，老何将一般仿品的售价定在150元左右，而质量好的则要280元左右。
“做生意的话，这个150元的款就够了，利润更大。”老何说，跟他合作的客户有几百个，基本都选价格较低的运动鞋。老何算了一笔账：仿鞋一般售价300到400元，如果是这个150元的款，利润能到250元左右，而如果是另外一款售价280元的款，利润就只有100多元了。
他以“给朋友买鞋”为由，将这双高端球鞋的每一个细节拍了下来，然后把照片发给了对球鞋了如指掌的资深球鞋玩家赵兵进行鉴定。十分钟后，赵兵回复称：“除了鞋标有问题、BOOST有缺陷外，鞋型、缝线等其他都没有问题。”
“如果有需要的话，我们还可以给你提供鞋盒、包装袋、四件套毒品通行证、GET识别APP防盗扣等配套小玩意儿。”老何介绍。
莆田鞋商也提供“毒性证明”
一套印有毒APP鉴定证书、防盗扣、印有毒APP标识的包装盒，只需要几块钱，但足以“忽悠”大部分买家。
据介绍，莆田安福电商城附近的居民区内就暗藏着数十家这样的高端仿鞋球鞋销售窝点，每天都有无数的揽客者将来自全国各地的微商、淘宝卖家、实体店聚集到电商城周边，带他们到各个窝点进行交易。
“每带一个客人来工作室，就能得到5元的奖励，不管客人买不买鞋。”一位招揽顾客的人说，“一般我会带客人去四五家店，一晚上带几个客人，就能赚上一两百元。”
5月23日凌晨，离开老何工作室时，发现几乎每层都有年轻男子拖着装满仿鞋的纸箱匆匆进入电梯，一出小区，便快速骑上停在附近的摩托车驶走。
“他们都在给客户送货。”老何说。
招募下线并代发
大经销商每月可赚百万
5月24日，林明（化名）的手机一直震动，全国各地的买家不断给他下单、付款。他一边安排发货，一边说：“我每天能出七八十双鞋，甚至更多。如果高端产品卖得好，一个月能赚近百万。”
林明从2014年入行，从事球鞋生意已经五年了。“国内能花两三千块钱买球鞋的人不多了，仿鞋无论从整体还是细节都和正品差不多，但价格只有正品的五分之一，绝对能吸引更多资金有限的玩家。”
让林明赚到第一桶金的，是2015年底推出的一双潮鞋。
“当时国内市场一直处于断货状态，一千多元的鞋子涨价到三四千元。”赵兵回忆道。那段时间，国内几乎所有的球鞋商家都在疯狂联系专卖店、代购、黄牛等渠道，只要有这款鞋，不管数量大小，都会被抢购一空。
市面上正品鞋子很难买到，但林明却靠卖假货发了大财。
2016年2月，在与莆田多家假鞋贩子沟通筛选后，林明以每双120元的进货价购入100双“绝对没问题”的假鞋，并迅速通过论坛、微信、QQ群等渠道以400元的价格出售，短短几天时间，100双鞋就销售一空。
“现在回想起来，那双鞋的仿造程度其实非常低劣，但却受到玩家的追捧。”林明粗略估算了一下，这笔生意自己赚了近三万块钱。于是林明开始频繁往返莆田，几乎每天晚上都泡在电商城里，了解更多的仿鞋店和工厂车间。
“你必须在源头上有人脉，至少要拿到第一手货源。”林明说，“仿鞋的价格本来就不高，如果货源层层加价，基本就没什么利润。”如今，林明有几十家来自莆田的“上游供应商”，他们为他供应不同品牌的运动鞋，其中也有仿鞋作坊。
掌握了供应链上游的林明一改之前四处兜售的销售方式，招募了三四十名下线员工。为了减轻下线员工的压力，林明没收了他们的押金，也不要求他们付款，而是采取了更直接的“代发货”模式。
所谓代销模式，就是林明负责每天把新款潮鞋的图片、尺码、文字说明等发给下游员工，下游员工再在微信群、朋友圈里标注价格、推广，成功接单后，再通知林明发货。
“现在一双普通仿货的价格基本都在百元以上，我一般以130元的价格提供给下游客户，他们自己决定卖多少钱。”林明说，只要下游客户收到钱后把采购金额转给他，他就能直接安排发货给客户。
据悉，这种模式已经成为莆田鞋商最常用的模式。“为了获得更多客户，下线也会找下线，这个行业就像金字塔，下线越多，客户越多，货卖得越快，赚的钱就越多。”林明说。
高仿鞋要100元
号称“太毒”但一看就是假的
5月25日，经林明介绍，在安福电商商城附近的一家茶楼里，联系上了专门做球鞋批发的张丹（化名）。张丹说，如果你想做球鞋生意，“找我就是合适的人选”。
张丹从小在莆田郊区长大，早在10年前，家里的长辈就开始从事运动鞋生产，在长辈的影响下，张丹也开始涉足运动鞋生意。
为了让仿鞋一模一样，张丹曾花费十余万元购买了数百双正品运动鞋。“基本上，我会买两双市面上流行的运动鞋。”张丹说，他会把一双运动鞋拆开，仔细研究鞋底、面料、内衬等配件，然后寻找相同的材料，制作出1：1的仿品。仿鞋完成后，再与另一双正品鞋反复对比，直到肉眼无法分辨。
“以前市场监管不是很严，销量大，什么鞋都可以造。”张丹说，随着监管越来越严，他越发谨慎，“现在一双普通仿鞋的生产成本不到100元，批发销售的利润率也只有20元左右。但如果被抓到，就远不止罚款这么简单，风险太大了。”
张丹说，为规避风险，现在莆田的假鞋作坊大多采取“分工合作”的方式，有的作坊做鞋面，有的做鞋底，最后把这些零件拼接起来，做成一双完整的鞋子。“有的工厂只做一两种款式的鞋子，不敢做所有款式。”
在向张丹请教如何获得更多利润时，张丹建议，为了迎合市场的追求，可以在销售时将鞋子贴上“企业级”“超人气版”“普通货”等不同档次的标签。
所谓“过毒版”就是能通过“毒”、“得”等国内专业运动装备论坛认证的，通常这种鞋子跟正品几乎一模一样，而“公版”比“过毒版”价格略低，但做工还是比较专业的，最常见的“普货”版做工和细节都很普通，不排除是粗制滥造。
不同档次，价格自然也不同。笔者查阅了某球鞋商家的微信朋友圈后发现，比如一款原价近3000元的联名兵马俑球鞋，商家标注的场外版售价高达1200元，联名版售价为600元，普通版只要300多元。
“其实这些版本只是商贩们为了牟取利润的噱头。”张丹坦言，“作坊里就两种鞋，一种是好鞋，一种是坏鞋。”
另一位摊主介绍，鞋商在与买家交流时，可以大致了解对方是否专业做鞋，如果遇到新手，很可能会利用对方不懂却又想买和正品一模一样的仿鞋的心理，暗示对方买到了假版，“但谁也分不清发来的是公司版还是通用版。”
“当时对方寄过来的鞋子看上去没问题，但有懂行的朋友一看就说是假货。”5月25日，一位被假鞋贩子骗过的网友表示。此前，他花1300元买了一双号称“绝对能过毒”的潮鞋，但有懂行的朋友收到后指出，鞋子在鞋舌、印花等细节上与正品有明显区别。经与对方沟通，对方以“厂家发错货”为由同意换货。“差点被骗了，这双鞋绝对达不到防毒版的标准，甚至可能是一双普通版。”
严厉打击侵权假冒正在行动
5月15日，国新办举行《中国知识产权保护和营商环境新进展报告（2018）》新闻发布会。国家市场监管总局副局长甘霖表示，侵权假冒行为给经济、社会、文化、生态等各方面造成危害，中国政府严厉打击侵权假冒的立场是明确、坚定的。
甘林介绍，在知识产权保护方面，我们将继续完善知识产权法律体系，加强行政执法和司法保护，推进部门和区域协作，深化国际合作。
法制体系不断完善，制定、修改《电子商务法》、《专利代理条例》等一系列法律法规。行政执法更加严格，2018年，全国行政执法部门查处侵权假冒案件21.5万件，其中专利侵权假冒案件7.7万件，商标侵权假冒案件3.1万件，侵权盗版案件2500余件。海关查获进出境侵权货物4.72万批，共计2480万件。
司法保护更加有力。公安机关破获侵权假冒案件近1.9万件，检察机关批准逮捕侵犯知识产权案件3306件5627人。全国法院审结各类知识产权案件近32万件，同比增长41.6%。依法销毁侵权假冒商品，全国共无害化销毁侵权假冒商品约3500吨。
国际合作更加紧密，通过《关于进一步推进“一带一路”国家知识产权务实合作的联合声明》，签署《中欧海关知识产权合作行动计划（2018—2020年）》。
“下一步，我们将重点做好以下工作”，甘霖说，包括加强统筹谋划，按照依法治理、打建结合、统筹协调、社会共治的原则，深入推进知识产权保护，持续加大打击侵权假冒力度。加大处罚力度，坚持问题导向，加强重点区域、重点商品、重点市场的治理。继续开展跨部门、跨领域、跨地区的联合打击行动，加大对假冒源头、重复侵权、恶意侵权行为的查处力度。
律师：制售假冒商品者将受到严厉处罚
莆田市多次开展鞋服行业市场专项整治行动。
2017年，莆田市政府提出多项措施，加快鞋业转型升级，严厉打击制假售假等违法行为。查阅莆田市工商局官网发现，2018年9月发布的一篇文章介绍，莆田市工商局严厉打击“假鞋”和“假海淘”。 “今年共立案查处鞋类商标侵权违法行为370起，罚没款1493万元，查获假冒成品鞋18011双，立案数和罚没款数居全省各市之首。”
2019年1月31日，莆田市市场监督管理局召开鞋服行业有关问题重点整改专题会议，提到，既要在流通领域严厉打击整治假冒伪劣行为，也要加大对生产环节假冒伪劣行为的打击力度。
2019年2月，莆田市市场监督管理局发布2019年鞋服行业商标侵权违法行为专项整治行动计划的通知，重点严厉打击鞋服市场各类侵权假冒行为，重点查处侵犯驰名商标、洋知名品牌及商标印制企业的违法行为。
2019年3月，历城区工商局开展鞋服市场专项整治，重点整治安福等制假重灾区和群众多次举报的制假鞋服产销地址，特别是对涉嫌商标侵权的生产厂房、销售窝点进行了至少两次现场检查。
“生产未经核准注册商标的鞋子，或者生产与他人注册商标近似的鞋子，都是违法行为。”河南豫龙律师事务所律师付建6月5日解释道，“其涉嫌‘生产、销售假冒产品罪’和‘假冒注册商标、销售假冒注册商标的商品，以及非法制造、销售非法制造的注册商标标识罪’。”
据了解，莆田仿鞋作坊在未经品牌方授权或许可的情况下，复制并销售受知识产权保护的产品。
“根据刑法第二百一十三条的规定，未经注册商标所有人许可，在同一种商品上使用与其注册商标相同的商标，情节严重的，处三年以下有期徒刑或者拘役，并处或者单处罚金；情节特别严重的，处三年以上七年以下有期徒刑，并处罚金。根据刑法第二百一十四条的规定，销售明知是假冒注册商标的商品，销售数额较大的，处三年以下有期徒刑或者拘役，并处罚金或者单处罚金；销售数额巨大的，处三年以上七年以下有期徒刑，并处罚金。”
付建称，“这意味着，不管是生产还是销售仿鞋，都涉嫌违法。”
此外，调查发现，安福电商商城内多名摊主曾表示，自己售卖的“公版鞋”并不违法，不少摊主甚至声称，就算工商部门来检查，也“没问题”。
对此，付建表示，“如果其他厂商生产的鞋子已经申请了外观专利，那么未经许可生产同样的鞋子就会侵犯对方的外观专利权。没有图标只是意味着不侵犯他人商标权，外观也可能造成侵权。”
你买过“莆田”鞋吗？